铅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工蚁”握笔的手很稳,三天三夜的重体力劳动让他的指关节有些僵硬,掌心新磨出的水泡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
考场,就是整个工地。没有桌椅,所有人都席地而坐,用膝盖或者同伴的后背当做写字板。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远处的机器轰鸣声从未停歇。
身边的滇军军官们抓耳挠腮。第一部分的基础数理化,对这些从讲武堂毕业,更习惯于沙盘推演和队列训练的军人来说,不亚于天书。一个少校军官的额头上全是汗,他死死盯着一道简单的三角函数题,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另一边,几个来自云南大学的理工科学生则如鱼得水,笔尖飞舞,很快就进入了第二部分的专业题。
这就是刘睿的阳谋。
一张考卷,就将这两千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它像一把无情的筛子,将所有人的知识储备、专业背景和思维方式,赤裸裸地抖落在阳光下。
“工蚁”没有急着写下答案。他先将整张试卷浏览了一遍。题目由浅入深,逻辑严密,尤其是最后那道开放性题目,简直就是一道陷阱,也是一块诱饵。
【请根据你所学的知识,为“盘古”计划地基工程,提出至少三条优化建议。可涉及材料、结构、施工流程等多个方面。】
藏拙,意味着你无法进入内院,任务失败。
倾尽全力,意味着你将自己最核心的知识,完全奉上,成为对方的养料。
戴笠的命令是“窃火”。可眼前的局势,不献出自己的火,连看一眼对方火炬的机会都没有。
“工蚁”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上沾着一层细灰。他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进入内院。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些深奥的冶金问题,那会让他显得过于突出。他的笔尖落在了第一题上,那是一道关于杠杆原理在土方工程中应用的基础力学题。
他不写公式,而是直接用铅笔画出了一幅惟妙惟肖的速写。画面上,一个工人正用一根长木杠和一块石头,轻松地撬动一块巨大的岩石。旁边,他用简洁的线条标注出最佳的力臂长度和支点位置。
这正是他昨天观察到的,那个滇军工兵营长使用的土办法。他将其原理画了出来,并做了数据上的优化。
这一手,既展示了自己扎实的力学功底和观察力,又不会显得过于惊世骇俗。
然后,他开始回答关于材料学的问题。他避开了最敏感的炮钢成分,转而详细论述了在当前条件下,如何通过调整水泥、沙子、碎石的配比,以及添加糯米浆和草木灰,来提高混凝土的标号和凝固速度。这些知识,对于一个“云南大学毕业生”来说,合情合理。
最后,他看向那道开放题。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三天在工地上看到的一切,与自己脑中的知识库进行碰撞。
片刻后,他下笔了。
第一条,他建议将地基的钢筋网,从目前的单层井字结构,改为双层交叉菱形结构,并详细绘制了受力分析图。这种结构能更好地分散垂直压力,将承载力提高至少百分之十五。
第二条,他提出在浇筑水泥时,采用分层、分块、交错浇筑的办法,并在接缝处预留伸缩缝。这能有效避免因水泥内外凝固速度不一,产生巨大的热应力,导致地基出现内部裂纹。
第三条,他指向了流程。他建议将工人分为清理组、钢筋组、模板组和浇筑组,流水线作业,以小时为单位进行轮换,最大程度避免疲劳作业带来的失误。
写完这三条,他停下了笔。每一条都切中要害,却又没有超出他“冶金专业高材生”的身份范畴。
他将试卷交了上去,编号1741。
……
工地最高处的塔吊平台上,刘睿、胡庶华和林修远三人并肩而立,脚下是整个热火朝天的盘古工地。
一名士兵将一叠刚刚批改完,分数最高的考卷送了上来。
“胡校长,您看看。”刘睿将最上面的一份递了过去。
胡庶华接过考卷,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就亮了。“双层交叉菱形钢筋网……分层交错浇筑……这个想法好!好啊!这个叫什么名字的学员,是个天才!”
“没有名字,只有编号,1741。”刘睿说道。
胡庶华扶着老花镜,仔细看着那张图纸,嘴里不住地赞叹:“画得好,算得更准!这不止是懂理论,这是真正在工地上看过、想过的人才!世哲,这个人,必须进内院!我要亲自带他!”
林修远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他虽然主攻炮兵弹道,但基本的工程力学也懂。他指着图纸上的受力分析图:“这个人,逻辑思维能力极强。胡校长,你看他这条流水线作业的建议,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个经验丰富的大厂管事。”
“有意思。”刘睿从他们手中拿回那张考卷,手指在“1741”这个编号上轻轻点了点。
戴笠的沙子,比他预想的,要更有分量。
“这个1741,重点关注。”刘睿对身后的雷动吩咐道,“把他这三天的所有言行,接触过什么人,都给我整理一份报告。”
“是!”雷动领命而去。
“世哲,你怀疑他?”胡庶华有些不解。
“不是怀疑。”刘睿看着下方如同蚂蚁般忙碌的人群,“胡校长,我们这个熔炉,既然要开炉炼钢,就不能怕混进来几颗铁矿石。矿石是炼成钢,还是变成炉渣,得看火候,也得看它自己够不够硬。”
他转头看向林修远:“炮兵操典那部分的考卷呢?”
林修远递过另一份考卷:“这份也不错,编号0028。对步炮协同的理解,甚至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操典。他提出了一种‘徐进弹幕’的变种战术,通过小范围、高频次的炮火延伸,掩护步兵以小队形式渗透,很有想法。”
刘睿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个0028,是张冲师长亲自推荐的那个上尉,叫李浩然。是个好苗子。”
他的目光从考卷上移开,望向远方蜿蜒而来的车队。那是第一批从云南运来的矿石,带着龙云的决心,也带着西南的未来。
“通知下去。”刘睿的声音传遍平台,“第一批考试成绩,立刻张榜公布!只公布编号和排名。从今天起,每天下午劳动,评定工分。每周一次考试。一个月后,总分前一百名,入内院!”
……
榜单被张贴在食堂门口时,瞬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两千个编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工蚁”挤进人群,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编号。
【1741,第七名。】
一个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名次。既能被高层注意到,又不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松了口气,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他身边的李浩然,那个带头抗议又第一个冲上去干活的上尉,则死死盯着榜首的位置。
【0028,第一名。】
李浩然的拳头猛地攥紧,眼中没有骄傲,只有更炽热的战意。
榜单成了新的战场。三天前的身份、军衔、资历,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只有那个冰冷的排名。
一股无形的竞争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下午,劳动继续。
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卖力气,所有人都开始用脑子干活。有人学着工兵营长的方法,研究省力的杠杆;有人围着工地上的老师傅,请教和泥的技巧;更多的人,则是在搬运的间隙,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争分夺秒地背着上午学到的公式。
这里成了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也是一个最残酷的角斗场。
夜深人静。
“工蚁”趁着去集体茅厕的机会,躲进了一个最偏僻的隔间。他从腰带的夹层里,取出一枚小如米粒的蜡丸。
他确认四周无人,用指甲掐开蜡丸,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密写纸。
他没有笔,便咬破指尖,用鲜血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行小字。
【沙暴计划已成笑柄。此地为熔炉,非工厂。目标非军阀,乃开创者。我部正被其筛选、重铸。窃火需先为薪。速报戴公,原计划须作废,否则我等将成其刀斧。】
写完,他将密写纸重新卷好,塞进另一枚蜡丸,然后将其投入茅厕的粪坑深处。他知道,几个小时后,会有专门的“清道夫”,从污秽中找到它,送往南京。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隔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水面倒映出他的脸,苍白,疲惫,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抬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盘古”工地。那头钢铁巨兽的巢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形。他能感觉到,一股庞大的,足以改变时代的洪流,正在这里汇聚。
而他,代号“工蚁”,戴笠最锋利的毒牙,正身处洪流的中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会完成任务,还是会被这股洪流,彻底吞噬,碾碎。
他回到通铺,拿起铁锹。工头刚刚吹响了夜间加班的哨子。
“工蚁”扛起铁锹,汇入了走向工地的人流。他的背影,和身边那两千个刚刚被点燃的灵魂,再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