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后的芒卡坝,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疮痍。浑浊的泥水在低洼处积聚,倒伏的庄稼、冲毁的田埂、散落着杂物的泥泞道路,无一不在诉说着自然之力的狂暴。空气中混杂着水汽、泥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谢知衡站在临时指挥点的高地上,目光扫过这片狼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喉咙里的咳嗽被强行压下,只在实在忍不住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响,引得旁边正在汇报情况的贺斯年担忧地望去。
“……瓦塔村最后三名失踪人员已经找到,两人轻伤,一人……不幸遇难。芒卡坝这边,财产损失统计初步完成,春梅嫂正带人分发应急物资,重点是食物和干净饮水。水电站那边,穆参谋派了工兵驻守,确保不会再出纰漏……”贺斯年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同样一身泥泞,眼窝深陷,但汇报条理清晰。
“嗯。”谢知衡低低应了一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依旧汹涌的南亢河。河面宽阔了不少,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和杂物,咆哮着向下游奔腾而去。
那个被洪水吞噬的身影,仿佛还在浪涛中沉浮。
杨老四被她一枪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人群最后面,再不敢吭一声。那一枪之后,指挥点陷入了短暂的死寂,所有人都被谢知衡那瞬间迸发出的、混合着悲痛与决绝的杀气震慑住了。直到穆勒善沉稳地继续下达救援指令,秩序才重新恢复。
没有人责怪谢知衡,甚至许多战士眼中流露出理解乃至钦佩。在那种情况下,杨老四的言行无疑是在挑战所有人的底线,谢知衡的雷霆手段,反而稳住了可能失控的场面。
“继续搜寻陈铮同志。”谢知衡收回目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颤抖。
“是!”贺斯年立刻应下,转身就去安排。
大规模的搜救一直在持续。解放军战士、芒卡坝和瓦塔村的青壮年,沿着河岸向下游展开了拉网式的搜索。然而,洪水无情,河道复杂,暗流漩涡遍布,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谢知衡没有留在指挥点等待。她将灾后安置的协调工作暂时交给了贺斯年和春梅嫂,自己则带着一小队熟悉水性的芒卡坝民兵,沿着一条被认为可能性较大的支流岔道,深入搜寻。
她不信陈铮会就这么死了。
那个在枪林弹雨中闯过,在高原雪线上跋涉过,在她最绝望的囚禁时光里依然让她感到一丝复杂安心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洪水带走?
雨水渐渐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山林间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谢知衡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脸色苍白得吓人,但她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目光扫过每一处河湾、每一片被洪水冲刷过的滩涂。
“谢主任,休息一下吧?”一个民兵忍不住劝道,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实在担心。
“不用。”谢知衡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却坚定,“继续找。”
她不能停。
一旦停下来,那蚀骨的恐惧和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悔恨就会攫住她。她想起陈铮将枪塞给她时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睛,想起他转身冲向洪水深处时决绝的背影。
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会来这里,也不会陷入这样的危险。
如果……如果他真的……那她之前所有的抗拒、疏离,此刻都变成了扎向她心脏的利刺。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冷淡和距离,对他而言,是否是一种过于残忍的推拒?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与此同时,在距离谢知衡搜寻队伍下游约十几里的一处偏僻河湾,陈铮正经历着生死边缘的挣扎。
被卷入漩涡的瞬间,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的骨头拧断。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凭借着多年军旅生涯锤炼出的超强体能和野外生存知识,他在激流中努力保持冷静,寻找着脱困的机会。
他避开正面冲击的巨浪,利用水流的力量,试图向岸边靠拢。身体不时撞击到水下的礁石和断木,带来一阵阵剧痛,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体力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湾,岸边是茂密的灌木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那片绿色挣扎而去。
就在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岸边的淤泥时,上游冲下来的一根粗大断木,借着水势,狠狠撞向他的后脑!
“砰!”一声闷响。
陈铮只觉得眼前一黑,剧痛瞬间炸开,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冰冷的河水再次将他淹没。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仅存的理智让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艰难地扯下身上早已湿透、破损的作战服内衬布料,死死按住了后脑勺上那个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伤口。
不能失血过多……这是他在沉入黑暗前,唯一的念头。
谢知衡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一股尖锐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
“谢主任!”民兵们围了上来。
“没事……”她摆摆手,直起身,目光更加焦灼地扫视着前方的河道。
“去那边看看!”她指向一处被洪水冲刷出的、相对隐蔽的河汉。
队伍沿着泥泞的河岸艰难前行。突然,一个眼尖的民兵指着前方喊道:“那里!好像有个人!”
谢知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