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深秋,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具侵彻力。
几场连绵的秋雨过后,北京城的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纱,阳光变得吝啬。
谢知衡与越廷之间那场协议恋爱,便在这样一种清冷沉静的氛围中,悄然拉开了帷幕。
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给特定观众观看的默剧。越廷无疑是最高明的导演兼主演,他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从不做出任何逾越的亲密举动,甚至比寻常追求者更为克制。
他的出现总是有恰如其分的理由——顺路送来谢知衡实验室急需的、通过他特殊渠道弄到的几本影印外文期刊;在学术会议结束后,“偶然”相遇,提出可以开车送她回华央大学,途中会绕道去一家新开的、据说点心颇受好评的食品店,买上一盒她或许会喜欢的杏仁酪;或是借着越绘宁从法国寄来书信的由头,邀她一同去越家,听越母念诵绘宁描述塞纳河畔、巴黎音乐学院见闻的片段,在充满家庭温馨的氛围里,不着痕迹地融入她的生活。
他的关怀是熨帖的,言语是得体而富有见地的,目光是专注而带着欣赏,却又从不给她带来压力。
他像一位最有耐心的猎手,布下温柔而坚固的罗网,等待猎物自行步入,甚至忘却危险的本质。
谢知衡配合着他的演出,在外人看来,他们便是一对进展缓慢却趋势明朗的伴侣——男方成熟稳重,女方清冷专注,虽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越家的主动和女方的默许,而奇异地连接在一起。
消息悄无声息地在这个圈层狭小的京城高干子弟和学术圈里飘散开来。
谢知衡曾以为,这场戏至少需要上演一段时间,才会传到那个最关键的观众耳中。她甚至暗自规划着,找一个相对平和的时机,用一种尽可能不刺激到他的方式,向他坦白这段关系。
她了解陈铮,知道他对自己近乎偏执的关注,也正因如此,她才更需要这面屏障。
她预想过他的反应,必然是震怒,是不解,但她希望经过初期的风暴后,他能渐渐接受,并将注意力拉回他自身的世界——他的军旅前程,他应当建立的家庭,他本该拥有的、更完整的人生。
她不能永远是他世界的绝对中心,那对他不公平。
然而,她低估了陈铮的敏锐,以及围绕着她形成的、那张无形却无所不在的守护网络。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谢知衡难得没有泡在实验室,前段时间那个信号分子活性验证的关键阶段终于告一段落,数据整理完毕,论文初稿也已交给了梅韫先教授审阅。
梅教授看她连日辛苦,几乎是强行给她放了半天假,命令她回家好好休息。
此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带着寒意的秋雨,她没带伞,将帆布包顶在头上,快步走向校门。
越廷的车,停在一棵叶子已落了大半的银杏树下。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站在车旁,没有丝毫不耐,仿佛只是在欣赏这秋雨朦胧的校园景色。见到她跑来,他快步迎上,伞面稳稳地罩在她头顶,自己半边肩膀瞬间被雨打湿。
“跑什么,看你,头发都湿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一种熟稔的亲昵,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谢知衡微微一顿,没有接手帕,只用手拂了拂额前沾湿的碎发,语气平淡:“没事,一点小雨。等很久了?”
“刚到。”越廷笑了笑,并不介意她的拒绝,自然地收回手帕,为她拉开车门。
就在她准备坐进车内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远处街角,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挺拔,冷硬,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也极扎眼。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动作有瞬间的凝滞。
“怎么了?”越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街角空无一人,只有被秋风卷起的落叶在雨中打着旋儿。
“……没什么。”谢知衡垂下眼帘,坐进车内,心底却已翻涌起来。
是他吗?他看到了?还是仅仅是错觉?
将谢知衡送回陈家小楼时,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空气清冷。越廷下车,送她到院门口。
“下周有个内部放映会,是几部最新的苏联科教片,据说有关于极端环境微生物的内容,我想你可能会有兴趣。”越廷站在门前的槐树下,声音温和,“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谢知衡正要回答,院门却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陈铮站在那里。
他显然是刚回来不久,身上还穿着军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着,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没有穿外套,就这么站在深秋夜里的寒风冷雨中,脸色是一种近乎铁青的沉冷。
他的目光,先是如同冰锥般钉在越廷脸上,旋即转向谢知衡,那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受伤的情绪。
空气瞬间凝固。
越廷脸上的温和笑意未变,甚至更从容了些,他上前一步,姿态谦逊却并不卑微,主动打招呼:“陈铮,好久不见。刚送知衡回来。”
陈铮没有理会他,他的视线牢牢锁着谢知衡,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进来。”
谢知衡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对越廷点了点头:“谢谢,放映会的事,我考虑一下再回复你。”
越廷微微一笑:“好,不急。你早点休息。”他又对陈铮颔首致意,这才转身离开。
院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将陈铮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墙壁上,更添几分压迫感。周励云和陈广生都不在家,只有勤务员在厨房忙碌,隐约传来细微的动静。
谢知衡脱下沾了湿气的外套,挂好,转身,平静地面对陈铮。她知道,此刻任何解释或铺垫都是多余的。
“哥。”她先开了口。
陈铮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秋夜寒气的凛冽气息。他垂眸看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表象,直视她内心深处。
“他是怎么回事?”陈铮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谢知衡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语气是她一贯的平静:“如你所见。我在和越廷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