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谈判顺利了许多。
在穆勒善的斡旋下,初步划定了保护区范围,并约定由瓦塔村和芒卡坝共同组建巡逻队,县里和军区也会酌情给予一定的政策和物资支持。
散会后,谢知衡心里却没有多少轻松。
她清楚,今天的顺利多半是借了穆勒善和陈铮的势,瓦塔村尤其是杨老四那伙人,未必真心服气,后续的麻烦不会少。
她沉默地走出瓦塔村大队部。陈铮跟在她身后。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谢知衡头也不回,语气冷淡。
陈铮快走两步,挡在她面前。
傍晚的夕阳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将谢知衡完全笼罩。
他不容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焦躁。
谢知衡吃痛,蹙眉想甩开,却被他握得更紧。
“放开!”
她终于抬眼看他,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不耐。
陈铮没有说话,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强硬地塞进她被迫张开的手指间。
那是一片薄薄的、带着些许弧度、边缘不算规整的片状物。颜色有些暗淡,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苍白,像是脱离了生命体很久。
谢知衡低头看去,眯起眼睛辨别着。
哦,这是……她的指甲。
指甲而已,但是——
一阵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铮,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是谁?是谁把这个给了陈铮?是当年参与刑讯的人?还是幕后指使者的又一次挑衅?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她,还是陈伯伯?事隔多年,那些人竟然还没有停手?他们想用这片指甲提醒什么?威胁什么?还是想借此刺激陈铮?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但随即,一种更深的疲惫涌了上来。
她垂下眼。
算了,她人微言轻,自身难保,又能做什么呢?陈铮回来了,他比她更有能力、也更应该去处理这些事。她也早已不是陈家的女儿了。
她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我的事,不用你管。”
然而,当她抬头看清陈铮此刻的表情时,她愣住了。
这个一向冷峻、内敛,情绪很少外露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水光。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大颗的泪珠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他紧握着的她的手臂上。
“对不起,知衡……”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除了这三个字,再也找不到任何语言可以表达他此刻滔天的心痛。
谢知衡看着他的眼泪,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酸涩难当。
但她很快硬起心肠。
这一切早就覆水难收了。
她再次用力,这一次,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她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冷,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别碰我。”她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然后,她独自走上了回芒卡坝的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单而决绝。
自那日后,谢知衡对陈铮的态度更加冷漠,几乎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陈铮却像是在芒卡坝扎下了根。
他也不常来打扰谢知衡,只是在她带领村民劳作、或是去公社开会时,总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外看到他的身影。
他沉默地观察着,有时会帮寨子里的老人干些重活,修理工具,甚至用他带来的药品,给一些患有旧疾的村民诊治。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重新渗入这片土地,和她周围的生活。
贺斯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的疑团越烧越旺。
他动用了京城里残存的人脉关系,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部分真相——关于陈铮当年如何将谢知衡囚禁以及如何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贺斯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谢知衡为何对陈铮如此抗拒。
他突然想起了四年前,谢知衡刚刚来芒卡坝的第一次高烧,他偷偷去找赤脚医生回来徘徊在她住处等待时,曾在她的房间外隐约听到她烧得糊涂时的呓语。
那么难受,她却甚至没有喊“妈妈”,呓语中除了鼓励自己的“谢知衡,撑下去”,只还有一句模糊的,带着恐惧、痛苦和哀求的——“哥,不要……”
当时他只以为是她梦魇,如今才知道,不是。
他看向角落里那篮晒干的、用作宣传教育区分有毒蘑菇的标本,目光在其中一种色泽鲜艳、伞盖上有白色斑点的蘑菇上停留了许久。
几天后,谢知衡需要去一趟位于山腰的嘎佤小寨,查看那里新试种的抗旱薯苗的生长情况,并指导村民防治一种新出现的叶斑病。嘎佤寨地势更高,路也更难走。
出发时天气尚好,等她忙完寨子里的事情,天色却阴沉下来,山间开始弥漫起浓雾,细雨也飘洒而下。
谢知衡婉拒了嘎佤寨村民留宿的邀请,她放心不下芒卡坝的工作,决定还是下山。
山路被雨水浸得湿滑泥泞,雾气也越来越大,能见度极低。
更糟糕的是,她之前在查看薯田时,不小心踩进一个泥坑,裤腿和鞋子全都湿透了,沾满泥浆。
一位好心的嘎佤寨大婶塞给她一条自家姑娘的傣族筒裙让她换上。
裙子是漂亮的宝蓝色,织着精致的彩色花纹,但裙摆狭窄,限制了她的步伐,在这种湿滑陡峭的山路上行走,更是步步维艰。
走到一半,雨势渐大,雾气浓得几乎看不清前方几步外的路。
谢知衡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脚踝传来一阵钝痛。她扶着旁边的岩石喘了口气,感到一阵头晕,摸了摸额头,有些低烧。大概是昨天熬夜整理资料,今天又冒雨赶路,有些着凉了。
前路茫茫,后路亦远。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冰冷的湿意渗透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靠在一块岩石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呼吸,重新积攒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迷雾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破雨幕,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