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听到叶青舟的话本能一顿,阿念看哥哥的眼神也有些犹豫。
“也许他们真的能帮我们。”
阿澈这才放开了拽着妹妹的手,阿念从火堆旁起身,在墙角堆着的破棉被下摸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枚泛着黄光的东西走回来。叶青舟借着光看清了阿念手中的东西——一枚古铜镜。
辛夷和江小菜对视一眼,阿念手中的物品她并不陌生。只是那枚铜镜比她平日梳妆用的小了很多,更像是文人腰饰,不过即使在她生活的年代,这种小圆铜镜也更多是用来辟邪消灾,所以真正佩戴这类饰品出门的人也并不多。
“能让我看看吗?”辛夷语气温柔地问阿念。
却没想到阿澈一把手就从妹妹手中抢过铜镜,把它视若珍宝一样抱在怀里,辛夷想要靠近,就发现阿澈的眼光里又出现了小兽护食般的警惕。
叶青舟也察觉到了阿澈一瞬间的变化,她冲辛夷轻轻摇头,然后试探着问面前的两兄妹:
“这东西在哪里捡到的?”
阿澈的警惕放松了些,阿念这才指了指刚才摸出铜镜的旧棉被:“就在那里,原来没有的。”
个子不高的江小菜倒是在阁楼间行动自由,她起身看了看兄妹俩堆放旧物的地方,和其他地方一样杂乱,但又分区很明显,实在不像是有人故意闯进来还把一枚铜镜塞进兄妹俩的棉被下面。
江小菜又悄悄放出一只符纸鹤,果然,就连觅踪符也没有探测到附近有其他人或是动物接近过的痕迹。她收了纸鹤,看看贺征的镜头,然后对大佬摊手表示一无所获。
“那你们做了什么梦?”
叶青舟又问。
“是美梦!”护着铜镜的阿澈终于开口了:“求你们不要破坏我们的梦!”
“那也可以跟姐姐们说说吧?事情没有调查清楚,我们不会拿走铜镜的。”辛夷再次开口。
“唔……”
阿澈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说道:“我们梦到爸爸妈妈了……”
叶青舟柳眉一蹙,与兄妹俩同病相怜的她立刻明白了阿澈的坚持。少女本能伸出右手,试图从阿澈的怀里借看一眼那枚铜镜,阿澈原本就害怕这个面无表情的黑发姐姐,见她向自己伸手,连忙挪着身子往后撤,叶青舟意识到自己可能惊吓到了他,这才停住。
“大佬……”江小菜察觉了叶青舟的举动,心里也是一揪,然后很快回过神来,为了缓解气氛,她开始对着镜头里的直播间渲染环境氛围,僵持的场面这才舒缓了下来。
辛夷见状,原本她就在奇怪,为什么那么多户人家都已经噩梦不断,却仍旧保留着那些始作俑者的旧东西,而她看到叶青舟的反应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些旧物品恰好出现在村民的家中,在带来噩梦的同时,也一定具有非同寻常的诱惑力在吸引着村民继续把它们保留下来。
辛夷很快做出推测,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事她似乎并不陌生,她在青囊门跟着凌雪师姐游学的时候,就经常遇到村镇中有物品积聚灵气化作妖鬼诱惑百姓的事,师姐还跟她说过此类事件多是戾气附着所致,需用元气心火煅烧加以消除。
辛夷看看守着铜镜不肯放手的阿澈,又看看微有些红眼的叶青舟,还是决定要亲眼看看那枚铜镜才能放心。于是辛夷灵机一动,对阿澈道:“姐姐保证不碰你手里的铜镜,你就拿着给姐姐看一下好不好? ”
江小菜也赶紧附和着撺掇:“辛夷姐姐可是能把梦境都具现的高人呦,你们乖乖让她看一眼就好。 ”
兄妹俩对视一眼,对江小菜暗示的话有些心动,哥哥阿澈在火光中微微皱眉,顿了一秒,这才小心翼翼把手中的铜镜伸出去让辛夷看。
辛夷莞尔,凌雪师姐也曾教过她用元气附着在物品上的方法,借着少年将铜镜递过来的片刻工夫,辛夷慢慢用手覆上铜镜表面,阿澈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的触感从面前姐姐的手里散发出来,让他心神宁定。
与此同时,辛夷已经将手中的元气附着在了那枚铜镜上,她的动作普通人毫无察觉,在场只有同样修炼过元气的叶青舟借着腰间玉佩的力量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淡绿色的微光覆盖在了铜镜上。
而只在辛夷将元气附着的这一瞬间,她的神识就已经随着元气来到了铜镜所展示的梦境世界。
辛夷的神识在铜镜梦境中醒来,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虽然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阿镜,阿镜?”
辛夷放松元气对神识的控制,让神识在梦境中顺着角色原本的行为行动。
“哥……”阿镜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她低头,就见到桌上的一盏油灯下还放着自己绣到一半的荷包,上面是她从花匠铺要来拓的龙船花的图样。
在他们这处背靠大河的村外,偶尔可以看到小路边一簇簇开满这种橙红色的小花,村民因此相信,龙船花能保佑他们河运通畅,平平安安。
哥哥阿槐的声音让阿镜清醒过来——她实在太困了,绣着绣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咱们找到爹妈,你以后就别再给人做针线活了,哥去城里赚钱养活你。”
阿镜稍稍敛下手中绣到一半的荷包,阿槐并不知道,她这次绣的图样,并不是接了主顾的活计,而是专门为他腰间那枚铜镜做的护套。
“嗯,那到时候我就跟你去城里……”十三岁的阿镜眼神清澈,话到嘴边忽然一转:“上学——你赚钱供我读书。”
十七岁的少年脸上满是憧憬,去年两兄妹的父母去镇里帮工,临走几乎没有带任何盘缠,他们希望兄妹俩在村里的日子能好过些,毕竟阿槐靠力气活赚的钱很难支撑两人的开销。
阿镜没有把绣给哥哥荷包的事说给阿槐,想着能给哥哥一个惊喜。
“最近村里怪事太多,你在家的时候锁好门窗,有人叫你也别搭理,就当家里没人。”阿槐给阿镜铺好床褥,示意妹妹到床上去睡。
阿镜点点头,哥哥这段话她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兄妹俩警觉抬头,阿槐听到是村长的声音后,这才把妹妹留在房里,独自出院门去跟来人交谈。
一脸担忧的阿镜听到院外哥哥和村长的声音言语有些激烈,阿镜一脸担忧,几分钟后,阿槐回来,脸色惨白,看着乖乖等在床上的妹妹,嘴里挤出一句:
“我们今晚动身,立刻就走!”
阿镜很听话地开始收拾行李,还刻意把给哥哥准备的新鞋掖进包袱皮,阿槐脸色很差,在妹妹的再三逼问下,他才开口:
“村里中邪的人越来越多了,村长那个老畜生问了游方的看事先生,说要平息河神之怒,非要找一个村里的姑娘祭河才行!”
阿镜也吓了一跳,她只在话本里听过旧时有少女献祭的习俗,早几百年前就已经废止了才对,她转念一想,这村里他们父母不在,就她和哥哥阿槐相依为命又无依无靠,有这种事他们当然首当其冲……
阿槐已经扎好了行囊:“他们一定想不到我提前把小船藏在了河边的芦苇荡里,我们趁着天黑跑,神不知鬼不觉。”
阿镜看着哥哥也在暗自庆幸,幸好兄妹俩多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出门寻找父母的消息提前说给别人,村人也一定想不到,他们凭着苦力活赚来的用度已经够他们暗自盘下一条小船。
阿镜觉得,村里人平时是对两兄妹没什么好眼色,只是她还是没想到,村中最近突发怪病,好多青壮后生从河里回来都像中了邪,一睡不起,嘴里还在神神叨叨念叨着听不懂的怪力乱神。她更没想到,这种怪事还能有朝一日落在他们两兄妹头上,祭河?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想到这里,她就更坚定了想要永远离开这里,然后找到父母一起去城里过安定日子的念头。
兄妹俩计划好了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当晚,趁着冬夜薄雪,两人摸黑来到了村边芦苇荡前。
阿槐熟练地在苇子中间寻找自己打结做的标记,很快就找到了被他藏起来的小木船系着的绳头。兄妹二人合力把船拉到岸边,阿槐跳上小船,伸手去拉妹妹。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明晃晃的火把忽然在芦苇丛边被点亮,兄妹俩一眯眼,就看到是村长引着二十来个村里的青壮好像早就埋伏在这里一样眼神得意。
“槐子,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啊?”
老村长的口气略带质问:“我们可有言在先,镜子死了村里也不会亏待你家。可你妹妹要是不去祭河,村里就得死更多的人。你以为从张船户那里私下盘的划子就能瞒过村里所有人?”
村长的语气带着轻蔑。
“村长……”
阿槐拉着妹妹的手死死攥紧,一把将她拉上船来护在身后:“你要不再想想,让我给村里当牛做马,怎么都好,你能不能放过阿镜,她才十三岁……”
“荒谬!你们家也是祖辈吃在村里用在村里,村子养你们祖祖辈辈多少代人?如今村子有难,你就带着妹妹自己跑了?简直岂有此理!”
村长并不想跟阿槐多费口舌,直接一摆手,他身后跟着的青壮船工就一哄而上,想把阿镜从船上扯下来。
阿镜能感觉到哥哥捏着她的手力道很大,把她攥得生疼,一股无名火此时正在阿槐胸腔喷涌。
“来来来,太欺负人了!我今天就跟你们见个你死我活!”
哥哥说着,已经抄起小船边的划杆冲上岸去,阿镜只觉得手背冰凉,哥哥就已经跟四五个壮汉厮打在一起了。
他们只是想活着,他们到底有什么错?
阿槐的夹袄被扯得七零八落,四五个村汉的身上脸上也多了几道深红的血印,只是很快就有其他村民一起围了上来,还有几个直接跳上船来,一把揪住阿镜将她往岸上拖。
“放开阿镜!”
阿槐的声音满是愤怒,挣开七八个人的拖拽往妹妹身边冲。
辛夷感觉自己的元气片刻的紊乱,脸上一丝灼热感滚落。
阿槐终于还是没能来到阿镜身边,看看少年就要失控,制服不住的村民抄起手中扁担一抡,猛然就砸在了少年脑后,阿镜眼睁睁看着哥哥眼中灼烧的怒焰一点点涣散,少年轰然摔倒在地,身子猛地一阵抽搐,阿镜哭喊得声嘶力竭,却怎么也挣不脱拖着她的几双粗糙大手。
慌乱中,阿镜隐隐看到阿槐腰间那枚发光的铜镜,那是父母临出门前留给兄妹俩的,说那是祖辈留下来的,如果他们活不下去就把它卖掉应该也还能支应一段时日。
阿镜心中闪过父母的身影,眼前又是阿槐倒在地上抽搐不停的身体,少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她奋力一挣,将拽着自己的村民猛然甩开,不由分说就扑在阿槐已经有些僵直的身上。
见哥哥已经说不出话,少女伏地大哭,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绣的荷包送给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阿镜从哥哥喉咙发出的“嗬嗬”声中隐约辨别出几个字:“镜子、走……”
少年停止了抽搐,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阿镜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时,顶在她头上的一片天,塌了。
少女在被村人拉起的最后关头,从哥哥腰间解下那枚铜镜,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逃生的本能促使着她不断挣扎。
“唉,你说这是何必?”
纷乱的人群中再次响起村长的声音:
“你死了大家都能活,现在还多赔上了槐子一条小命。”
阿镜怒吼,阿镜挣扎,求生的希望却在村长的另一句话里彻底熄灭:
“你们不会觉得买船去镇里就能找到你们父母了吧?绣娘和敢柱去年就在河里翻了船,尸体都让村里人打捞上来埋了,村里可怜你兄妹俩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谁知道……唉……”
阿镜惊了,她万念俱灰,原来她和哥哥对未来的憧憬一直都只是个骗局?
爹妈死了,哥哥死了,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她不能便宜眼前的这些人!是他们害死了阿槐,愚昧、自私、丑态毕露,自己为什么要顺遂他们的心意沉入河底,他们就应该遭到河神和上天的报应!
去死!去死!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手里死死捏着哥哥留下的铜镜,村人扯着阿镜回村时,路过一口枯井,阿镜想都没想,拼尽全身力气,挣脱村人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