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鹰嘴崖的轮廓时,陈砚已经站在崖边的老松下。帆布包里装着那管赭石颜料、父亲的竹笔,还有从木箱里翻出的半张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个小小的“泉”字,旁边写着“林生取水处”。山风卷着松针擦过耳畔,像父亲当年收船时吹的哨声,清冽又绵长。
一、石缝里的颜料谱
按地图所示,取水处藏在崖下的凹洞里。陈砚抓着岩壁上的老藤往下挪,鞋跟磕在石头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倒让他想起小时候趴在父亲的木船边,听船底撞碎浪花的声音。凹洞比想象中深,洞口被藤蔓掩着,拨开时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涌出来,混着点若有若无的墨香。
洞里没点灯也亮堂——顶上有道天然石缝,阳光斜斜地漏进来,正好照在洞壁的石台上。台上摆着个陶碗,碗底沉着层暗红色的泥,旁边压着本线装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赭石调法”,字迹和“草木染色记”里林生的笔迹一模一样。
翻开册子,第一页就是幅手绘的矿石分布图,鹰嘴崖的轮廓被勾勒得极细,用红笔圈出的几处都标着“可采石”。往下翻,是调颜料的步骤:“取崖下清泉,浸赭石三日,每日换水;第七日午时晒于石板,得土黄色;加松烟墨三分,可画山石阴面……”页边空白处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阿军兄说,加半勺蜂蜜能让颜色更润,试之果然”。
陈砚摸出那管颜料,拧开盖子,里面的赭石色沉在管底,像凝固的夕阳。他从帆布包里拿出空瓶,走到洞角的泉眼边——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滴在石槽里,积成汪浅浅的水洼,水里沉着几片干枯的茜草叶,和“草木染色记”里的标本一模一样。
盛水时,指尖忽然触到个硬物。摸出来一看,是块巴掌大的赭石,表面被磨得光滑,边缘还留着画笔蹭过的痕迹。石头底下压着张字条,是父亲的字:“林生兄,此石采于西坡,调出来的色能映出松影,你且试试。等你画完《鹰嘴崖》,咱就着月光喝两盅。”
字条边角卷着,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墨迹晕开了些,却把“等你”两个字洇得格外深。陈砚把赭石放进泉水里,看着石面上的纹路在水里渐渐舒展,忽然明白父亲说的“画里的石头会喘气”是什么意思——这石头里藏着两个人的约定,藏着松风,藏着泉水,藏着没喝完的酒。
二、意外的“画友”
将近中午时,崖上传来脚步声。陈砚探出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正拄着拐杖往下挪,背上的竹篓晃悠着,里面露出半截画板。
“小伙子,你也是来采石的?”老人看清他手里的赭石,眼睛亮了,“这石头有年头了,我爹当年跟林生先生学画时,就用这儿的赭石。”
老人叫李守山,是山下李家村的,他爹曾是林生的学生。“我爹说,2002年春天,林生先生带着幅没画完的《鹰嘴崖》来这儿,说要等位姓陈的画友一起补完,结果等了半个月也没等来,后来就病了……”老人从竹篓里拿出个布包,打开是幅临摹的《渡口晨雾》,“这是我爹临的,说林生先生总对着这幅画叹气,说‘阿军兄怎么还不来’。”
陈砚的心沉了沉,翻开“赭石调法”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幅未完成的画:鹰嘴崖下泊着艘木船,船头站着两个人,一个举着画笔,另一个捧着颜料盒,旁边写“待阿军兄补船帆”。落款日期是2002年清明,正是父亲落水去世的前三天。
“我爹说,林生先生走前把这本子托他收好,说‘要是有天来了个姓陈的年轻人,就把这个给他’。”老人指着陈砚手里的册子,“你看最后一页,是不是画着个小记号?”
陈砚翻过去,果然在角落看到个小小的船锚图案,和父亲木船上的标记一模一样。“这是……”
“林生先生说,这是你爹的‘船印’,他说认识这记号的,就是要等的人。”老人往泉眼边挪了挪,指着石槽里的茜草叶,“我爹每年都来这儿换泉水,给册子防潮,就盼着你来。”
说话间,老人从竹篓里拿出个瓦罐,倒出些深褐色的粉末:“这是按册子上的法子调的松烟墨,加了蜂蜜的,你试试?”
陈砚把赭石水倒进陶碗,加了半勺墨粉,用竹笔慢慢搅动。颜色渐渐沉下去,透出种带着松香的暗黄,像夕阳落在老松的影子里。他蘸了点颜料,在洞壁的石板上画了道横线——线条干了之后,竟真的映出淡淡的松影,和父亲画里的山石纹路如出一辙。
“成了!”老人拍着大腿笑,“跟林生先生当年画的一个样!他说这叫‘活色’,能把风画进去!”
三、画里的船帆
午后的阳光正好晒在洞外的石板上。陈砚按着“赭石调法”里的步骤,把调好的颜料晒在石板上,自己则坐在石台上,拿出速写本开始画《鹰嘴崖》。
画到船帆时,他停住了笔。林生的草稿里,船帆是空白的,只在旁边写“阿军兄擅画帆,留与他”。陈砚想起父亲画的船,帆上总画着细小的纹路,说是“风的脚印”。
正琢磨着,老人忽然指着远处的水面:“你看那帆!”
崖下的河面波光粼粼,艘木船正顺着水流漂过来,船头站着个穿红衫的姑娘,手里举着面白帆,风一吹,帆上的纹路忽明忽暗,竟和父亲画里的“风痕”一模一样。
“那是我孙女,”老人笑着说,“她说今天要试试新做的帆,没想到倒成了你的模特。”
陈砚赶紧拿起笔,把帆上的纹路拓在画里。画到一半,忽然发现帆的角落该有个“年轮印”——父亲说过,每道印代表一年。他数了数,从2002年到现在,正好二十一道。
颜料晒得差不多了,呈出种温润的土黄,像被阳光浸过的石头。陈砚用竹笔蘸了点,在空白的船帆上补了几笔,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正好落在帆中央,把“年轮印”照得发亮。
“这太阳画得好!”老人凑过来看,“林生先生说,阿军兄的画里总带着光,原来就是这样。”
收拾东西准备下山时,陈砚把那管旧颜料里的沉渣倒进泉眼,看着它们顺着水流融进河里。老人说:“林生先生当年把没画完的画烧了,说‘等阿军兄来了,让他重新画’。现在你来了,这画就算活了。”
陈砚把“赭石调法”放进帆布包,里面还躺着父亲的木船哨。下山的路上,他吹了声哨,哨音顺着风飘出去,崖下的木船正好驶过,姑娘扬起帆,回了声清亮的呼哨。
走到渡口时,夕阳正落在水面上,把河水染成片赭石色。陈砚忽然明白,父亲和林生的约定从来没断过——那些藏在颜料里的牵挂,那些没说尽的话,早被风带进了画里,等着重逢的那天,再顺着阳光,一点点铺展开来。
他摸出竹笔,在速写本上添了句:“明日,画《渡口夕阳》。”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极了林生在册子上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