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浓荫在清晨的露水里微微发颤,叶尖的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嘀嗒”的轻响,像谁在数着上课的时辰。陈砚和林晚来得早,远远就看见十几个孩子围在树下,周磊的儿子正踮着脚往树干上钉块木牌,红漆写的“露天课堂”四个字还没干透,被露水洇得边缘发毛。
“王奶奶说,周老师当年就爱在这儿上课。”小家伙回头看见他们,举着手里的半截粉笔笑,“她说这树根的盘结像字的笔画,得绕着弯儿才能长扎实。”
陈砚蹲下身,指尖抚过树下那块最大的青石板——表面被磨得光滑如镜,隐约能看见些浅白色的痕迹,是常年用粉笔写字留下的,像无数个被时光冲淡的字迹。林晚蘸了点露水擦在石板上,那些痕迹突然清晰起来:“你看,是‘人’字的撇捺!”
果然,露水浸润的地方显露出两道歪斜的粉笔印,一道向左下倾斜,一道向右下舒展,正是周明教孩子们写了无数遍的“人”字。石板边缘还有个小小的坑,是当年周明用树枝敲出来的,说“这是‘人’字的脚,得站稳了”。
“周老师总说,露天课堂有三样好,”老光棍扛着块木板走过来,木板上用墨汁写着“今日课题:土地”,“一能看太阳辨方向,二能闻麦香记节气,三能让字晒晒太阳,免得受潮发霉。”他把木板靠在槐树干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板子是当年夜校的黑板改的,周老师在上面写过‘春耕秋收’四个大字,雨水冲了又写,写了三年。”
孩子们已经在石板周围坐好,每人手里捧着个小木板当书桌,上面摆着从家里带来的粉笔头——红的、白的、黄的,和槐树下铁皮盒里的一模一样。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块半截的红粉笔,跑到石板前踮着脚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说“这是周老师说的‘日’字”。
王小丫提着竹篮来了,里面装着新蒸的玉米馍,还有个粗瓷大碗,盛着井水湃过的绿豆汤。“天热,先喝点水。”她把碗放在石板旁,目光落在石板上的“人”字痕迹上,突然笑了,“你看这撇画,还是像石头当年写的那样,总往左下栽,得周老师握着他的手往回扳。”
她从篮里拿出个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描红本,纸页上印着“天地人”三个大字,旁边是孩子们歪歪扭扭的仿写,每个字旁边都有周明用红笔批改的痕迹:“狗蛋‘地’字竖弯钩太怯,像怕踩疼蚂蚁”“小花‘天’字横画太飘,得用点力按下去”。
“这是当年的模范作业,”王小丫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朵干硬的野菊花,“周老师说谁的字写得有进步,就奖励一朵花,孩子们为了这花,放学都不回家,蹲在石板上练到天黑。”
老光棍在木板上写下“土地”两个字,笔锋沉稳,竟有几分周明的影子。“周老师教‘土’字时,总让孩子们摸石板,说‘这就是土,硬邦邦的,能长庄稼,能养人’。”他指着“地”字的竖弯钩,“这一钩得像犁铧,能翻起土坷垃才叫有力气。”
孩子们跟着在小木板上写,周磊的儿子写“土”字时把横画写得太长,耷拉到木板外,急得直皱眉。王小丫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轻轻往回收:“周老师说,字不能太贪,该短就得短,就像种麦子,行距太宽了浪费地,太窄了长不好。”
石板旁的草窠里,藏着个小小的铁皮青蛙,是戏台后台见过的那个。林晚捡起来擦干净,上了点机油,青蛙一蹦,正好落在石板的“人”字捺画末端。“是李小花的青蛙,”她笑着说,“当年她总让青蛙‘踩’着笔画跳,说‘这样字就活了’。”
日头爬到树顶时,老光棍开始讲“土地”的故事:“周老师说,咱王家村的地是黄胶泥,看着硬,浇了水就软,像咱庄稼人的心,看着倔,其实热乎。1985年大旱,他带着孩子们给麦地浇水,用的就是井台那只木桶,说‘土地不哄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粮食’。”
孩子们听得入神,石板上的“人”字痕迹被阳光晒得渐渐淡去,却在每个人心里清晰起来。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举手:“王奶奶,周老师说‘人’字为什么要两笔?”
王小丫望着远处的麦田,轻声说:“因为一个人站不稳,得有人扶着。就像这土地,得有水、有肥、有阳光,才能长出麦子。”她捡起根白粉笔,在石板上重新写了个“人”字,撇捺相交的地方特意加重,“你看,这交叉的地方就是牵挂,少了它,字就散了。”
周磊的儿子突然跑到木板前,用红粉笔在“土地”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玉米,说“这是王奶奶的玉米,也是土地长出来的”。孩子们跟着画起来,石板周围很快开满了粉笔做的庄稼:麦子、高粱、棉花,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戴着顶破草帽。
中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在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个跳动的字。王小丫把玉米馍分给孩子们,绿豆汤的凉气混着粉笔灰的味道,漫过整个露天课堂。陈砚看着孩子们用脏乎乎的小手捧着馍,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执着于教这些——他教的哪里是字,是让孩子们知道,自己是这片土地长出的“人”,得像字一样,站得稳,行得正,懂得牵挂。
离开时,林晚在石板上用红粉笔写了行小字:“周老师,课堂还在”。风一吹,粉笔灰簌簌落在草叶上,像谁在轻轻点头。
《拾遗录》新的一页带着阳光的温度,上面写着:“村小学的门槛下,藏着个1985年的布包,里面是周明给孩子们做的识字卡片,每张卡片背面都画着庄稼。”
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周明的笑声,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漫过晒谷场,漫过桃林,漫过王家村的每一寸土地。石板上的粉笔字会被雨水冲掉,可那些刻在心里的笔画,会像麦粒一样,在岁月里生根发芽,长出一茬又一茬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