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邮局像块被岁月啃过的饼干,墙皮剥落得露出砖缝,木门上的“邮电局”木牌只剩个“电”字还勉强能认。陈砚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时,头顶的吊扇“呼啦”转了半圈就卡住了,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跳着碎步。
“有人吗?”林晚喊了一声,回声撞在堆满报纸的木架上,又弹了回来。
里间的布帘被掀开,探出个脑袋,是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支钢笔,笔尖还蘸着蓝黑墨水:“找啥?取信还是寄东西?”
“我们是来寻东西的,”陈砚掏出那串从老座钟里找到的钥匙,晃了晃其中刻着“中”字的那把,“听说这邮局的保险柜,得用特殊钥匙才能开?”
老爷子眯眼瞅了瞅钥匙,突然直起腰:“你们是……李伯的娃?”见陈砚点头,他转身从抽屉里摸出副老花镜戴上,指了指墙角的铁柜,“那柜子是民国时留下的,当年我师父说,得等‘五谷丰登’那天才能开。今年麦收比往年多了三成,估摸着就是时候了。”
铁柜是墨绿色的,表面生着棕红的锈,柜门上嵌着个黄铜锁孔,形状正好和“中”字钥匙匹配。钥匙插进去转了两圈,“咔嗒”一声,锁芯弹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油墨和樟脑的气味涌了出来——柜子里码着半柜牛皮信封,每封都用红绳捆着,信封右上角都盖着个褪色的邮戳,印着“安和村”和不同的年份。
“这是‘代存信’,”老爷子搬来张小板凳坐下,慢悠悠地说,“早年间村里人出远门,总怕家里收不到信,就托邮局代存,说‘等我回来亲自取’。有的是去城里打工的,有的是去当兵的,还有的……没回来。”他拿起最上面一捆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收信人写着“赵小麦收”,寄信人是“钱大壮”,邮戳日期是1987年6月12日。
“钱大壮是我发小,”老爷子摩挲着信封,“当年他去深圳打工,每个月给媳妇赵小麦寄信,说‘等攒够钱就回来盖瓦房’。结果第三年信就断了,听说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这些信就一直存着,赵小麦来看过好几次,摸到信封上的邮戳就哭,说‘这字还带着他的体温呢’,到死都没舍得拆开。”
陈砚拿起一捆更早的信,邮戳是1965年的,收信人是“王石头”,寄信人地址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信封上画着个小小的锄头,旁边写着“等我学会种棉花就回来娶你”。
“王石头是村里的老姑娘,”老爷子解释,“当年跟个兵团战士好上了,战士走的时候说要娶她,结果去了新疆就断了联系。王石头不信,每年都来邮局问,直到2010年走的,走前让我把这些信烧给她,说‘说不定他在那边能收到’。”说到这儿,老爷子叹了口气,“我没烧,总觉得字是活的,烧了怪可惜。”
林晚拿起最底下一捆信,邮戳模糊得看不清年份,信封上却画着颗歪歪扭扭的心,收信人写着“陈阿婆”,寄信人是“囡囡”。她小心地拆开一封,信纸泛黄发脆,上面是稚嫩的铅笔字:“外婆,我在学校得了小红花,老师说我拼音拼得最准,等放暑假我就回去给你念课文。”
“这是1958年的信,”老爷子眼睛亮了些,“囡囡是陈阿婆的外孙女,跟着父母去了东北,头年寄了这封信就没再寄过,听说后来在那边扎了根。陈阿婆到90岁还念叨‘囡囡的拼音到底练到第几课了’,去年走的,走前还抓着我的手说‘信别丢,说不定囡囡哪天就回来了’。”
陈砚突然注意到,每个信封背面都有个小小的记号——有的画着麦穗,有的画着棉花,还有的画着书本,像是寄信人怕收信人认不出自己的笔迹。他拿起那封画着书本的信,寄信人是“李建国”,收信人是“安和村小学”,邮戳是1973年。拆开一看,里面是张用作业纸写的教案,字迹工整,末尾写着“等我进修回来,就来教孩子们算术”。
“李建国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的,”老爷子说,“他说安和村的孩子得有自己的算术老师,结果在进修时查出肺病,没回来成。这些教案就成了咱村小学的第一套算术课本,现在的老师还照着改呢。”
阳光透过邮局的破窗,在信捆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给那些未拆的信镀了层金边。陈砚突然明白,这柜子里存的哪里是信,分明是一村人的念想——是赵小麦摸了三十年的邮戳,是王石头等了一辈子的棉花,是陈阿婆念叨的拼音,是孩子们翻开教案时闻到的纸香。
“这些信……现在该怎么办?”林晚轻声问。
老爷子指了指墙上的公告栏,上面贴着张红纸,写着“寻信启事”,是前几年贴的,说“凡有代存信未取者,可凭身份证领取”。“没人领的,就编上号存进村史馆,”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字是会老的,但念想不会,就像麦种埋在土里,说不定哪天就冒出个芽来。”
陈砚把钥匙放回铁柜锁孔,轻轻转了半圈,没完全锁死。老爷子看见了,也没说啥,只是往茶壶里添了把茶叶:“留道缝,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来取了。”
走出邮局时,夕阳正把云朵染成蜜糖色。村口的晒谷场上,几个老人在翻晒新收的麦子,谷粒碰撞的声音沙沙响,像无数封信在轻轻翻动。林晚回头望了眼邮局的木门,突然说:“你说,那些寄信人在写‘等我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字会替他们活着?”
陈砚想起那些信封背面的记号,点了点头:“嗯,就像麦种落在地里,就算发不了芽,也会变成土,养着新的苗。”
回到村委会,陈砚把那串钥匙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旁边贴着张纸条:“钥匙归库,念想存档——安和村邮局代存。”他想,等明天,得跟村支书说说,把这些信都搬到村史馆,再给每个信封配张照片——赵小麦的老花镜,王石头的旧棉袄,陈阿婆的针线笸箩,还有小学教室里那本翻烂的算术教案。
这样,后来的人就会知道,安和村的日子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等你回来”。
夜里,老邮局的吊扇突然自己转了起来,风卷起地上的信纸边角,像有人在轻轻翻动。老爷子躺在床上听见了,翻了个身,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信都好好存着呢,你们放心吧。”
风里,仿佛有无数声“谢谢”在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