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夕阳把河面染成块融化的金子时,陈砚正蹲在张大爷的木船旁,往速写本上拓船帆的纹路。新补的桐木板在余晖里泛着暖光,和旧船板的深褐色撞在一起,像幅天然的水墨画。
“这帆得顺着风势画,”张大爷解开系船的麻绳,木船在水面轻轻晃了晃,“你爸当年画帆,总等起风时才动笔,说‘风是帆的魂,没风的帆像蔫了的花’。”
陈砚抬头望,远处的芦苇丛被风推得弯下腰,像在给木船鞠躬。他赶紧抓起竹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河水拍打船板的“哗哗”声,倒生出种奇妙的韵律。画到帆角时,他忽然想起林生那本《赭石调法》里的话:“帆角要带三分颤,才像刚从浪里钻出来。”
一、帆上的“年轮”
暮色渐浓时,李守山的孙女李念撑着木船靠了岸。红衫在夕阳里像团跳动的火,她蹦上岸时,船帆还在身后轻轻晃,帆角的补丁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泛黄的旧布。
“陈砚哥,我爷让我送这个来。”李念递过个布包,里面裹着块晒好的赭石颜料,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他说这颜料掺了今天的夕阳,画船帆最亮。”
陈砚捏着颜料块,忽然发现帆面上有串细小的刻痕,像极了父亲画里的“年轮印”。“这是……”
“我爹刻的,”李念指着刻痕笑,“他说当年林生先生总在帆上记日子,一道痕是一天,等刻满三十道,就去鹰嘴崖等陈伯伯。”她数着刻痕给陈砚看,“你看这最后一道,刻得特别深——那天我爹说,林生先生对着崖顶的太阳,刻完就哭了。”
陈砚的指尖抚过那道深痕,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话:“有些约定不用刻在纸上,刻在心里,风一吹就长出来了。”他蘸了点赭石颜料,在速写本的帆角补了串小小的刻痕,正好三十道,最后一道特意描得深了些。
二、意外的“画案”
张大爷在船尾支起块木板,摆上砚台和颜料盒,说:“你爸当年总在这儿画画,说船板晃悠悠的,画出来的线条有灵性。”
陈砚把速写本放在木板上,刚要调色,木船突然被浪推得猛地一晃,竹笔“啪嗒”掉在船板上,笔尖的赭石颜料溅出来,在帆布上晕出朵小小的花。
“别急,”张大爷捡起草稿,指着那朵颜料花笑,“你爸当年也弄洒过颜料,他倒好,直接在上面画了只蝴蝶,说‘意外的墨痕是老天爷送的画’。”
陈砚盯着那朵颜料花看了半晌,突然蘸了点钛白,在花瓣边缘勾出几道弧线,又用红颜料点了个小小的蕊——原本的污渍,竟变成了朵迎着风的石榴花。李念拍着手笑:“像极了周老师画里的花!我爷说她总在画里藏石榴,说‘等石榴红了,就有人来赴约’。”
正说着,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辆白色轿车停在渡口边,下来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手里举着个相框,相框里是幅泛黄的山水画,画的正是鹰嘴崖,落款处写着“周明远 2001年秋”。
“我是周老师的儿子周行,”中年人走到船边,眼眶发红,“我妈临终前说,有幅画得送回渡口,说‘画里的船在等归人’。”
陈砚看着画里的鹰嘴崖,突然发现崖下的水面上,漂着片小小的船帆,帆角的刻痕和父亲画里的一模一样。画的背面有行小字:“赠阿军,待与吾儿共观此画时,船帆必挂满年轮。”
三、合璧的画
周行从公文包里拿出本日记,是周老师的。翻开最后一页,贴着张剪报,正是父亲当年发表在县报上的《渡口晨雾》,剪报旁写着:“阿军的画里有炊烟的温度,吾儿若见此画,当知艺术不在展厅,在人间烟火里。”
“我妈总说,她欠你父亲一幅合璧的画,”周行指着日记里的留白,“她说要和阿军兄合作画幅《鹰嘴崖下的渡口》,她画山,他画船,最后由孩子们补完船帆。”
陈砚突然抓起竹笔,往调色盘里挤了点赭石,又掺了点李念送来的夕阳颜料,在周老师的画里添了艘木船。船帆上,他画了三十道年轮印,最后一道用朱砂描得鲜红,像颗跳动的心脏。
周行也拿起笔,在崖顶添了棵老松,松针的影子落在船帆上,正好盖住其中一道刻痕。“我妈说,松影盖过的刻痕,是被岁月记在心里的日子。”
暮色漫过船舷时,张大爷点燃了船头的马灯。昏黄的光落在画纸上,未干的墨迹在灯光里泛着微光,像撒了把星星。陈砚看着画里的山与船,突然明白所谓“合璧”,从来不是两幅画拼在一起,而是几代人的牵挂,顺着笔墨,顺着风,顺着这渡口的水,慢慢融成了一幅画。
四、未干的约定
李念收起船帆时,发现帆布上的石榴花旁多了行小字,是陈砚写的:“明日,画《渡口星空》。”她指着字给周行看:“周叔叔,你看这字,像不像林生先生日记里的笔迹?”
周行凑近看,突然从包里拿出林生的手稿——当年他去整理父亲遗物时,在画室角落发现的。手稿上的字迹,竟和陈砚的笔迹有七分相似。“我妈说,真正的传承,是笔迹里藏着前人的影子,却又带着自己的风。”
张大爷往炉膛里添了把柴,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混着野菊花的清香漫出来。“来,尝尝今年的新茶。”他给每人倒了碗,茶汤在粗瓷碗里晃,像盛着半盏夕阳。
陈砚喝着茶,望着河面的波光,突然想起父亲那支竹笔。笔杆上的“军”字在灯光里泛着光,像在说“接着画”。他摸出速写本,在最后一页画了艘小小的木船,船头站着三个小人:戴眼镜的周行,红衫的李念,还有个举着竹笔的自己,船帆上写着“山里山外”。
马灯的光晕在水面上荡开,把船帆的影子拉得老长。陈砚知道,这画永远画不完——就像渡口的水永远在流,就像夕阳每天都会落在帆上,就像那些藏在墨迹里的约定,会随着风,随着船,随着一代代人的脚步,慢慢长出新的笔画。
夜色降临时,木船还泊在岸边。未干的画稿被小心地收进帆布包,和父亲的竹笔、周老师的日记、林生的颜料挤在一起,像群久别重逢的老友。陈砚摸着包上的帆布纹路,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不是把所有故事画完,而是让每个未完的故事,都能在新的时光里,找到继续生长的土壤。
就像此刻,帆上的墨迹还没干,风正带着新的故事,往画里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