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文化馆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陈砚站在展厅入口,指尖捏着那张泛黄的画展邀请函——这是周老师生前托人转交给父亲的,如今被他装在相框里,摆在木箱旁。邀请函上的字迹温润,写着“诚邀阿军携子参展,共赴‘山里山外’之约”,落款日期停留在2002年,墨迹早已干透,却像还带着当年的温度。
“嘀嗒、嘀嗒”,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展厅的木门被轻轻推开,第一批观众踏着晨光走进来。为首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慢慢挪到木箱前。她戴着老花镜,凑近看那两封信时,手指微微发颤,忽然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同样老旧的素描本,翻开其中一页——那是周老师画的渡口速写,画旁题着“赠阿芸(老太太的名字),记与阿军同游渡口”。
“我是周明远的学生,”老太太声音哽咽,指着素描本上的签名,“当年周老师总提起你们父子,说山里有个会做木船的画家,画里的石头都带着土腥味。她说这画展要等个懂画的孩子来办,原来就是你。”
陈砚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展厅另一侧传来孩童的笑声。三个背着画板的小学生挤在《石榴树下》前,指着画框上的石榴叶标本叽叽喳喳:“老师,这叶子是真的!画里的小女孩好像在吃石榴呢!”带队的老师蹲下身,指着画里的细节讲解:“你们看这光影,画家把阳光穿过树叶的样子画活了,就像咱们学校后山上的那棵石榴树……”
陈砚看着孩子们仰起的小脸,忽然想起木箱里父亲写的那句话:“画画不是给大人看的,得让孩子也能看懂,就像山里的花,不管谁看都觉得好看。”他悄悄走到画架旁,拿起父亲那支竹笔,在备好的宣纸上画了个简笔石榴,递给最小的那个孩子:“这是给你的,回去试着画一画你们学校的树吧。”
一、意外的访客
上午十点,展厅里渐渐热闹起来。陈砚正给几位年轻人讲解《灶台烟火》里的草木染色技法,忽然听见木箱旁传来争执声。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和工作人员理论,手里举着张褪色的照片:“我是县报社的,当年报道过周老师的画展,这照片是我拍的——你们这画展怎么能没有周老师的代表作?”
陈砚走过去,刚要解释,男人却突然盯着他的脸愣住了:“你……你和画里的年轻人长得真像!”他把照片递过来,照片上是周老师站在一幅山水画前,旁边站着个年轻小伙,眉眼竟和陈砚有七分相似。“这是2000年周老师的个人画展,旁边是她的助手,后来听说去山里采风就没回来……”
陈砚的心猛地一跳,指着照片里的助手:“您说他去了山里?”男人点头:“是啊,周老师说他去寻一位会画石头的朋友,还带了盒颜料,说要调山里独有的赭石色……”
话音未落,木箱里的铜哨突然被风吹动,发出“嘀——”的轻响。这哨子是父亲做木船时用的,挂在木箱内侧,说是“听见哨声就知道该收船了”。陈砚望着哨子摇晃的方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2001年秋天,父亲曾救过一个落水的画家,那人背着个颜料盒,说要去山里找“会用草木染色的画友”,后来不知去向。
“请问他是不是左手食指有块疤?”陈砚追问。男人愣了愣:“对!你怎么知道?他说采药时被荆棘划的……”
陈砚转身跑向木箱,翻出那本“草木染色记”,快速往后翻——最后几页夹着片干枯的赭石标本,旁边写着“2001年秋,与林生(男人口中的助手)共采于鹰嘴崖,其色如夕阳落土,可画山石”。标本下还压着张字条,是陌生的笔迹:“阿军兄,周老师说你调的‘土黄’比城里的颜料鲜活,我带了些回城,等画展时用它画幅《鹰嘴崖》,与你共展。”
原来父亲早把约定记在了心里,连素未谋面的画友都成了画里的人。陈砚捏着那张字条,忽然明白周老师说的“山里山外”是什么意思——不是山里的画要送到城里,而是城里的人会循着画里的痕迹,回到山里来。
二、画里的密码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渡口晨雾》上,画中的木船仿佛随着光影轻轻摇晃。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画前,手里拿着个放大镜,对着船板上的木纹仔细端详。他是本地的木匠协会会长,听说画展有“会呼吸的画”特意赶来。
“这船板的纹路画得讲究,”会长指着画里的细节,“你看这榫卯结构,斜着切的角度比教科书上还准。当年我给周老师修过画框,她说有个山里的朋友,画木船不用尺子,全凭手感,原来就是你父亲。”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本木工手册,翻开其中一页:“你看这张船身结构图,和你画里的船一模一样,周老师说这是她从你父亲那‘偷学’来的,让我们协会当成教材呢。”
陈砚接过手册,指尖抚过那手绘的结构图,忽然发现父亲画的船帆上,有个极小的符号——那是木工匠人标记木料年份的暗号,父亲曾教过他:“这叫‘年轮印’,每道印代表一年,画在画里,就像给画记了生日。”他数了数船帆上的印记,正好十五道,对应着自己的年龄——原来父亲画这幅画时,早就把他算进了时光里。
展厅的角落传来相机快门声。一位摄影爱好者正对着木箱拍个不停,镜头扫过颜料谱里的茜草标本时,忽然惊呼:“这不是濒危植物吗?我前几天在保护区还见过!”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屏幕上的茜草和标本几乎一样,“周老师当年为了保护这种植物,特意画了组《草木记》,呼吁大家别乱采,原来你父亲一直在帮她记录……”
陈砚这才注意到,颜料谱的最后几页贴着张手绘地图,标注着各种植物的生长位置,旁边写着“禁采区”“可采区”,字迹是父亲和另一个人交替写的,想必就是那位林生。原来他们早在用画笔做着更重要的事——把山里的草木记下来,比画出来更要紧。
三、未完的画
傍晚时分,观众渐渐散去。陈砚坐在木箱旁,翻看观众留下的留言簿。有人写“想起外婆家的灶台,烟火里都是饭香”,有人画了个简笔画的木船,旁边写“想坐这样的船去山里看看”,还有个匿名的留言画了支竹笔,题着“周老师说,好画笔要沾着泥土用”。
“吱呀”一声,展厅的门又被推开。夕阳的余晖里,走进来位扛着画板的年轻人,背着个褪色的帆布包,包上绣着“美术学院”四个字。他径直走到《渡口晨雾》前,从包里掏出个同样老旧的帆布包——这包和父亲当年装画具的一模一样,连磨损的边角都分毫不差。
“我是林生的儿子,”年轻人把包放在木箱上,里面露出半管赭石颜料,“我爸临终前说,有盒颜料该还给山里的朋友。他说2001年秋落水后,是位姓陈的师傅救了他,还教他用草木调颜料,说这才是‘活色’。”
他打开颜料盒,里面的赭石色和陈砚画里的山石颜色如出一辙。“我爸说这颜料里掺了鹰嘴崖的土,画出来的山能‘扎根’。他让我一定来看看这画展,说完成了约定,他在天上才能安心。”
陈砚望着那管颜料,忽然拿起父亲的竹笔,蘸了点颜料,在《渡口晨雾》的留白处补了几笔——他画了艘小小的木船,船头站着个举着画笔的年轻人,正朝着远山驶去。
暮色漫进展厅时,陈砚锁上前门。挂钟敲了七下,和二十年前父亲在日记里写的“周老师说,画展闭馆时要听钟响,就像山里的人在说‘明天见’”分毫不差。他回头望了眼那些画,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石榴树下》,画里的小女孩仿佛对着他笑,手里的石榴籽像一颗颗小太阳。
木箱里的铜哨又轻轻响了一声,像是父亲在说“收工吧”。陈砚拎起帆布包,把那管赭石颜料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明天,他要带着它去鹰嘴崖,完成父亲和林生没画完的那幅《鹰嘴崖》。
山路的轮廓在夜色里渐渐清晰,陈砚的脚步声与二十年前父亲的脚步重叠,在月光下敲出同样的节奏。他知道,这画展不是终点,是起点。那些藏在画里的约定,会像山里的草木,年复一年,长出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