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晒谷场晒得发烫,石臼蹲在场边的老槐树下,像头沉默的老兽。青灰色的石面上布满细密的凹痕,是几十年舂米磨出的痕迹,边缘还粘着些金黄的稻壳,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陈砚的布鞋上。
“周老师总爱在这石臼边转悠。”小花抱着簸箕走过,簸箕里的糯米白得发亮,“他说新收的糯米得用石臼舂,机器碾的太糙,包粽子不粘。1985年端午,他带着我们在这儿舂了一下午米,石杵撞得石臼‘咚咚’响,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陈砚蹲下身,指尖探进石臼深处,摸到层光滑的米浆壳,是常年舂米留下的。臼底的排水孔被稻壳堵了大半,孔眼边缘刻着个小小的“团”字,笔画被磨得只剩浅痕——周明总爱在常用的物件上刻字,说“看着字干活,心里有谱”。
“那年石头家没糯米,”小花往石臼里倒糯米,白花花的米粒堆成小丘,“周老师就把自家的糯米分了一半,说‘端午就得吃粽子,少了谁都不算团圆’。结果他自己家的粽子,馅里只有几颗红豆,石头看见了,偷偷把自家的腊肉塞给周老师,说‘红豆配腊肉,才叫真团圆’。”
周磊扛着石杵走来,杵身是枣木的,被手磨得发亮,顶端包着圈铁皮,是周明当年找人打的。“这石杵沉得很,”他把杵放进石臼,“周老师说舂米得‘三轻三重’,先轻舂去壳,再重舂出浆,最后轻舂匀颗粒。他总说,跟做人一样,该轻时得让,该重时得扛。”
石杵落下时,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地面都在颤。陈砚扶着杵杆,跟着周磊的节奏上下用力,突然发现石杵侧面刻着串歪歪扭扭的名字:“狗蛋、小花、石头、晚晚……”最后是周明自己的名字,被刻得最深,像在把自己嵌进孩子们中间。
“这是那年端午刻的。”周磊喘着气,杵子在臼里转了个圈,“每个孩子都想把名字刻在石杵上,说这样舂出的米就有自己的味道。周老师就把大家的名字一个个刻上去,说‘以后不管谁走多远,看见这名字,就知道咱在一个石臼里舂过米,是一家人’。”
石臼旁的竹筐里,装着些包粽子的芦苇叶,叶面上还带着水珠。小花说这是周明教大家采的,“他说江边的芦苇叶宽,煮出来带股清香味。采叶时要顺着叶尖掐,不能扯断根,说‘明年还得长新叶,跟人情似的,得留余地’。”
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的“粽子配方”,周明用毛笔写的:“甜粽:糯米3斤、红豆1斤、枣5两——给不爱吃咸的小花;咸粽:糯米5斤、腊肉2斤、咸蛋10个——给石头和狗蛋;清水粽:糯米2斤——给周明自己,配蜂蜜吃。”每个配方后面都画着笑脸,甜粽画糖块,咸粽画肉丁,清水粽画滴蜂蜜。
“周老师不爱吃甜,也不爱吃咸,”小花把芦苇叶泡进水里,“他说清水粽最能尝出米香,就像日子,淡淡的才长久。但他总把大家吃剩的粽子收起来,说‘不能浪费’,结果自己吃了三天冷粽子,闹了肚子。”
舂好的糯米泛着珠光,周磊用木勺舀起来,米浆顺着勺沿往下滴,像断了线的珍珠。“你看这米,”他笑着说,“周老师说舂到能捏成团,扔地上不碎,才算正好。那年石头把舂好的米捏成小团,给每个孩子分了一个,说‘这是咱的团圆丸’。”
孩子们提着竹篮跑来了,篮子里装着自家的馅料:李婶的豆沙、张叔的腊肉、王小丫的蜜枣。周磊的儿子抢着把馅料倒进石臼旁的木盆里,说要学周老师的样子,把大家的馅料混在一起。
“周老师当年就是这么干的,”小花教孩子们包粽子,手指灵巧地折着芦苇叶,“他说‘你家的馅,我家的米,混在一起才叫端午’。结果那年的粽子,甜的里混着咸肉,咸的里裹着枣,谁吃了都笑,说比纯甜纯咸更有滋味。”
石杵还在石臼里起落,“咚咚”声混着孩子们的笑,漫过晒谷场,漫过老槐树。陈砚看着木盆里五颜六色的馅料,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执着于用石臼舂米——他想让孩子们知道,团圆不是整齐划一的甜,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是石杵一次次落下的实在,是名字刻在同一根木杵上的牵绊。
日头偏西时,第一锅粽子煮好了,锅盖掀开的瞬间,蒸汽裹着米香肉香涌出来,熏得人眼睛发潮。周磊捞起个最大的粽子,解开芦苇叶,里面的糯米混着红豆和腊肉,正是当年石头和周明凑的“团圆馅”。
“给周老师留一个。”小花往石臼旁的石台上放了个粽子,上面插着根芦苇叶,“他说过,石臼是晒谷场的心脏,得让它也尝尝团圆的味。”
孩子们围着石臼吃粽子,糯米粘在嘴角,像长了白胡子。陈砚咬了口粽子,甜咸交织的滋味在舌尖散开,恍惚间仿佛看见周明站在石臼旁,手里举着个清水粽,笑着说“慢点吃,锅里还有”。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点糯米粒,陈砚写下:“石臼舂的不是米,是把零散的日子捣成一团,把各家的烟火揉成一味。那些刻在石杵上的名字,会跟着每声‘咚咚’,在岁月里长长久久地团圆。”
风穿过晒谷场,带着粽子的香气,漫过石臼里的余粮,漫过老槐树上的鸟巢。陈砚摸了摸石杵上的名字,指尖蹭过“周明”那两个字,突然觉得,有些离开从未真正离开,就像这石臼,只要还在舂米,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名字,团圆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