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场边的草垛堆得像座小山,枯黄的麦秸在阳光下泛着金褐色的光,风一吹,草屑簌簌往下掉,落在陈砚的鞋面上。林晚用树枝拨开最外层的麦秸,露出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草扎的胳膊歪歪扭扭地伸着,像是在打招呼。
“就是它了。”林晚的声音里带着点兴奋,指尖拂过草人身上那件褪色的蓝布衫,“《拾遗录》说这布衫是周明的,袖口还绣着个‘明’字。”
陈砚凑过去细看,果然在磨得发亮的袖口内侧,发现个歪歪扭扭的针脚——是用红线绣的“明”字,线脚松垮,显然是初学刺绣的人所为。“像是他自己绣的,”陈砚轻笑,“之前在他日记里见过,说‘学绣字比握锄头难,针总扎手’。”
草人的脑袋是个旧竹筐,筐沿缠着圈红布条,和井台木桶上的红布条一模一样。林晚小心地取下红布条,发现里面裹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被潮气浸得有些模糊:“麻雀敢来啄麦,就让它看看我周明的厉害——1985.6.12”。
“这日期,正是麦子快成熟的时候。”林晚把纸条抚平,“那时候麻雀多,刚灌浆的麦粒最招它们,村里每年都要丢不少粮食。”
旁边的老麦客蹲在草垛边抽着旱烟,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灰:“那年头哪有现在的驱鸟器,全靠吓唬。周老师带着娃们扎这稻草人时,笑得直不起腰——你看它这胳膊,是石头那小子非要往高举,说‘这样能抓更多麻雀’,结果扎歪了。”
老麦客的烟斗指向草人背后,那里藏着个小小的木牌,刻着“守麦将军”四个字,刻痕里填着黑墨,已经干裂剥落。“这名字是小花起的,”他眯着眼笑,“丫头片子心思细,说‘叫将军才镇得住麻雀’。”
陈砚注意到草人脚下埋着个陶罐,挖出来一看,里面装着些零碎物件:半块橡皮、枚生锈的弹珠、片干硬的麦芽糖——都是孩子们常揣在兜里的玩意儿。“是他们藏的‘军粮’,”老麦客解释,“说稻草人守麦辛苦,得给它留口吃的,第二天准会再来添点,跟过家家似的。”
林晚翻看着陶罐里的东西,突然指着橡皮惊呼:“这橡皮上有牙印!”果然,淡黄色的橡皮边缘有排小小的齿痕,像小孩子咬出来的。“准是狗蛋干的,”她笑着说,“他总爱咬橡皮,周明在日记里写过‘狗蛋的橡皮没一块是完整的,全是牙印’。”
草人的蓝布衫口袋里,还塞着本卷了边的算术本,里面记着些歪歪扭扭的数字:“今日丢麦32粒,稻草人吓跑麻雀7只”“明日计划:给稻草人戴草帽”。最后一页画着个简笔画,草人举着镰刀,旁边的麻雀吓得飞起来,旁边写着“周老师说,守麦和守规矩一样,得认真”。
“这规矩,指的是啥?”陈砚问。
老麦客往草垛上靠了靠,望着远处的麦田:“那年头娃们皮,总爱偷偷揪未熟的麦穗嚼,周老师没骂过谁,就带着他们扎稻草人,说‘麦子是咱的口粮,得像守稻草人一样守住自己的贪心’。”他顿了顿,指了指草人脚下的泥土,“后来啊,再也没娃揪麦穗了,都守着这规矩呢。”
林晚突然发现草人背后的麦秸里,卡着根褪色的红头绳,和王小丫玉米珠上的一模一样。“是小丫的,”她把红头绳绕在指尖,“日记里提过,她总丢红头绳,原来是缠在这了。”
正说着,周磊的儿子带着几个孩子跑过来,手里捧着顶破草帽。“王奶奶说,给稻草人戴帽子,它就不晒了。”小家伙踮着脚,把草帽往竹筐脑袋上扣,帽檐歪在一边,倒添了几分滑稽。
“周老师当年也给它戴过草帽,”老麦客看着孩子们,眼里的笑意漫了出来,“也是这么歪着,说‘守麦的将军,就得有点气势’。”
陈砚注意到草帽檐上别着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和周明日记本里夹着的那片一模一样。“是他采的,”林晚翻到日记的某一页,“说‘向日葵总朝着太阳,像咱守麦的心思,得朝着粮食’。”
孩子们在草垛边打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学着当年小花的样子,往草人手里塞野菊花。“周老师说,花能让将军高兴。”她奶声奶气地说,小手里还攥着本画满杂草的作业本——正是老保管员给的那本。
夕阳把草垛的影子拉得很长,稻草人披着蓝布衫,戴着破草帽,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对孩子们点头。陈砚摸着袖口的“明”字,突然明白周明说的“守规矩”是什么——是对粮食的敬畏,是对承诺的坚持,是把细碎的心意,藏在稻草人里,藏在红布条里,藏在孩子们一代传一代的念叨里。
林晚把陶罐里的弹珠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蹦跳着跑向麦田,忽然轻声说:“你看,他从来没离开过。”
草垛顶上的麦秸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周明的笑声,混在孩子们的喧闹里,漫过金黄的麦田,漫过悠悠的岁月,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拾遗录》新的一页,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上面写着:“村头的老槐树下,埋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1985年的粉笔头,是周明教孩子们写字时剩下的,每根都刻着个小小的‘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