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的雨连下了三天,编织铺的竹帘就没彻底卷起来过。王小丫坐在老座钟旁,把密封袋里的婚书草稿铺在八仙桌上,指尖悬在“待红笔描”的空白处,迟迟落不下去。
陈砚和林晚坐在对面的竹椅上,看着她面前摆着的物件:那支刻着“小丫专用”的竹笔、老窑厂的陶罐、铁皮盒里的字帖,还有昨天从王家村带来的野桃枝——枝桠上顶着两个鼓鼓的芽苞,像憋着股劲儿要开花。
“他总说我胆子大,敢爬老槐树掏鸟窝,”王小丫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泪,“可真到要落笔了,我倒不敢了。你说这红笔一描,算不算……算不算骗他?”
林晚把那支红星钢笔推过去——是从翰墨斋老者那里借来的,笔胆里的红墨水还是1986年的存货,透着股沉静的暗红。“周明先生写这草稿时,特意留了签名的地方,就是盼着有这么一天。”她轻声说,“您看这‘春种秋收’四个字,笔画里全是盼头,他从来没觉得这约定会黄。”
王小丫捏起钢笔,笔尖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晕开个极小的红点,像颗未落的朱砂痣。“1987年春天,他寄信说‘西坡的桃花冻坏了,彩礼得再攒一年’,”她望着窗外的雨帘,声音飘得很远,“我当时回了封信,说‘我不要桃林,也不要牛,就想你回来教我写名字’。那封信,他没收到。”
陈砚想起晒谷场木盒里的桃花瓣,突然明白那不是遗憾,是周明藏起来的承诺——就算桃花冻坏了,他也没打算取消约定。
“您还记得当年怎么教他编玉米珠吗?”林晚突然问。
王小丫愣了愣,随即笑出声:“他笨得很,线总穿不进玉米粒的孔,急得直冒汗,说‘还不如让我背十首唐诗’。我就攥着他的手教,说‘得像握笔那样,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她顿了顿,指尖终于落在“王小丫”三个字的位置,“你看,我连他的手劲都记得,怎么会是骗他?”
红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道利落的痕迹。“王小丫”三个字,她写得比当年临摹的“床前明月光”还要认真,笔锋微微上挑,竟和周明的字迹有了几分相似。写完她喘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握住了三十年前那只冒汗的手。
轮到“周明”的名字时,她把竹笔递到陈砚手里:“你替他写吧,你们年轻人的手劲,像他。”
陈砚握着竹笔,忽然觉得笔杆发烫。他对着周明原稿的字迹比了比,深吸一口气,红笔落下——刻意模仿着那份少年人的潦草,却在最后一笔时收得格外稳,仿佛能感觉到周明在身后轻轻托着他的手腕。
两个红笔签名并排落在宣纸上,像两只终于握在一起的手。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刚好落在签名处,红墨水泛着细碎的光。王小丫把婚书小心地叠起来,放进那个装着桃花瓣的木盒,又将野桃枝插进老窑厂的陶罐,摆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当年说要生一儿一女,叫望谷和念禾,”她指着铺子里挂着的玉米挂坠,“我把这两个名字刻在珠子上了,卖出去二十多个,就当……就当他们替我陪着孩子了。”
铺门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是张磊——老油坊张师傅的孙子,手里捧着个陶坛,坛口飘着酒香。“王奶奶,按您说的,把爷爷酿的状元酒分了坛来。”他把陶坛放在桌上,看见柜台上的婚书木盒,突然红了脸,“我爷说,当年周老师总念叨‘结婚得喝状元酒’,这坛酒,算他老人家补上的。”
王小丫打开陶坛,醇厚的酒香混着玉米的清香漫开来,和当年老油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用那只豁口的粗瓷碗舀了半碗,洒在竹帘外的青石板上:“明小子,酒来了,你最爱的状元红。”
酒液渗进石板的纹路里,竟冒出串细小的气泡,像谁在底下应了声。
傍晚的时候,林晚突然指着陶罐里的野桃枝尖叫起来——两个芽苞竟在一天之内绽开了,粉白色的花瓣沾着雨珠,嫩得能掐出水来。王小丫把脸贴在花瓣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笑出了泪:“你看,他收到了,他说‘好’呢。”
陈砚翻开《拾遗录》,新的一页不知何时已经显现,上面只有一行字:“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都在时光里开成了花。”
离开编织铺时,镇口的老槐树下落了满地槐花,像铺了层雪。王小丫站在竹帘下,手里攥着那册《唐诗宋词选》,正对着野桃枝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声音软糯,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勇敢。
张磊骑着自行车跟在他们后面,说要回王家村看看,顺便把周明和小丫的故事讲给村里的孩子听。“我爷说,这些故事得记着,不然老物件会寂寞的。”他的车筐里放着个新做的木盒,里面装着那支红笔签名的婚书草稿,“王奶奶说,等秋收了,就回王家村住,守着西坡的桃林,说‘明小子怕黑,得有人给他作伴’。”
晚风穿过镇街,带着槐花的甜香和玉米的清冽。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东南西北中”五把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光,像五颗串在一起的星子。他突然明白,这些钥匙打开的从来不是物件,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人心——那些笨拙的善意,沉默的牵挂,未完成的约定,终究会在某个雨后的清晨,借着桃花的芬芳,悄悄告诉世界:
爱从来不会消失,它只会换种方式,在岁月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