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车站的候车室像只褪了毛的大鸟,趴在铁轨旁。红砖墙上的白漆剥落得像块起皱的老树皮,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面,风一吹,墙皮簌簌往下掉渣。陈砚推开锈得粘手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煤烟、汗味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林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地方早不用了吧?”林晚捂着鼻子环顾四周。候车室的长椅东倒西歪,有的断了腿,有的被刻得乱七八糟,“王二爱李小花”的字迹还清晰可见。天花板上的吊扇叶片积着厚厚的灰,像只僵死的虫。最显眼的是墙角堆着的一堆杂物,破麻袋、旧报纸,还有个蓝布包被压在最底下,露出的边角已经泛白。
《拾遗录》在怀里微微发烫,字迹洇着水汽:“1988年夏,林秋月把蓝布包藏在候车室角落,里面是她连夜绣的嫁衣,针脚里全是‘等’字。她说‘阿强从广州回来,就用这包当嫁妆’,可等来的只有场车祸的消息,包被扫垃圾的老张头捡回来,一藏就是三十多年。”
陈砚弯腰搬开压在上面的破木箱,那蓝布包终于露了全貌。布面是当年流行的“的确良”,印着细碎的白兰花,只是蓝色早已褪成浅灰,边角磨出了毛边,带子却系得很紧,打了个方方正正的结。他解开结时,指腹触到包身硬挺的轮廓,不像装着软布料的样子。
“这里面……好像有硬东西?”林晚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布包,“不像嫁衣啊,嫁衣该是软乎乎的。”
陈砚把布包倒过来抖了抖,最先掉出来的是个铁皮饼干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饼干,是一沓用红绳捆着的照片——黑白的,泛着黄。最上面一张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姑娘梳着麻花辫,穿着的确良衬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小伙子穿着喇叭裤,搂着姑娘的肩,背后是绿皮火车的车窗。
“这是林秋月和她对象吧?”林晚拿起照片,手指拂过姑娘辫梢的蝴蝶结,“笑得真甜。”
布包里还有本笔记本,纸页脆得像枯叶。陈砚小心翼翼地翻开,字迹娟秀,带着点稚气:“1988年3月15日,阿强说去广州倒电子表,最多三个月就回来。他说攒够钱就娶我,让我把嫁衣绣好,用蓝布包包着,等他回来就抱走。”
往后翻,字迹渐渐潦草:“4月28日,阿强来信说广州人多,生意不好做,让我别着急。他寄了块电子表回来,我戴在手腕上,睡觉都舍不得摘。”“5月17日,今天赶集,看见隔壁村的小芳嫁人了,红轿子从门口过。阿强,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6月30日,火车站的老张头说,去广州的火车出事了,翻到山沟里……我不信,阿强说过要娶我的,他不会骗我。”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墨迹晕开了一大片,像是被眼泪泡过:“蓝布包我还留着,嫁衣也快绣完了,你回来拿啊。”
“嫁衣呢?”林晚翻遍了布包,只找到半块绣了一半的红绸,上面绣着对鸳鸯,一只已经绣完,另一只刚起了个头,针脚乱得像团麻。
“可能没绣完……”陈砚拿起那半块红绸,针脚里果然藏着细小的“等”字,密密麻麻,在鸳鸯的翅膀上、水波纹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时,候车室门口传来拐杖拄地的“笃笃”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走进来,看见陈砚手里的蓝布包,突然浑身一颤,拐杖“哐当”掉在地上。
“那是……我的包!”老太太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挣脱搀扶的人,踉跄着扑过来,手指抖得厉害,摸过布包的每一个角,“白兰花的布,我找了三十年……”
“您是林秋月阿姨?”林晚扶住她,看见老太太手腕上戴着块旧电子表,表盘的漆都掉光了,正是笔记本里写的那块。
老太太点点头,眼泪突然涌出来,砸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当年老张头跟我说包被收垃圾的运走了,我以为再也找不着了……”她拿起铁皮盒里的照片,指尖划过小伙子的脸,哽咽着说,“他没骗我,警察后来找到了他的行李,里面有枚银戒指,刻着我的名字。”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袋,倒出枚氧化发黑的银戒,内侧果然刻着个“月”字。“他说攒够钱就买金的,这银的先当定情物……”
陈砚把笔记本递给她,老太太翻到最后一页,手指按在晕开的墨迹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看我傻不傻,绣了半辈子嫁衣,到现在还没绣完。”她拿起那半块红绸,“后来我才知道,他出事前一天,给我拍了封电报,说‘下月回家娶你’,只是电报送到时,人已经……”
风从候车室的破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报纸,擦过蓝布包的边角。老太太把红绸和笔记本塞进布包,重新系好那个方方正正的结,动作和三十多年前一样熟练。
“谢谢你们啊,”她抱着布包,像抱着块稀世珍宝,“这包啊,就是我的念想。他没回来,可我等过,就不算亏。”
走出候车室时,夕阳正落在铁轨上,把铁轨染成金红色。林晚回头看了眼那扇锈铁门,突然说:“你说,阿强在那边知道秋月阿姨还留着包吗?”
陈砚望着远处延伸的铁轨,它们在暮色里像两条银色的线,一直通向天边。“应该知道吧,”他说,“有些约定,就算隔着生死,也能闻到当年的白兰花味呢。”
林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照片,姑娘的酒窝里像盛着阳光。她忽然觉得,这蓝布包哪是什么嫁妆,分明是个装着时光的罐子,就算蒙了灰,开盖时还是能闻到当年的甜。
《拾遗录》新的字迹慢慢浮现:“下一站,老邮电局的保险柜,锁着封1992年的电报,发电人是广州,收报人是林秋月,内容被泪水泡得只剩三个字——‘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