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纺织厂的仓库积着厚厚的棉絮,阳光从破损的天窗漏下来,在地上织出明亮的网。空气中飘着陈旧的丝线味,混着淡淡的铁锈气——角落里的织布机早已锈成了褐色,零件散落一地,像堆沉默的骨头。
陈砚拨开缠脚的棉线,看见仓库深处堆着半人高的布料,最上面一卷红绸格外显眼。那红绸颜色暗沉,边缘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鲜亮,卷得并不整齐,像是被人匆忙塞进木箱的。
“这绸子……”林晚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指尖触到一处硬物,“里面好像裹着东西。”
红绸被小心地展开,长度足有丈余,只是中间破了个大洞,像是被利器划破的。而裹在绸子中间的,是一枚磨得发亮的铜制哨子,哨身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旁边还缝着半片撕碎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容爽朗,背后是飘扬的红旗。
《拾遗录》在这时微微发烫,字迹慢慢浮现:“1951年,纺织厂女工苏红用三个月工钱换了这卷红绸,想给即将赴朝的恋人周安做件新衬衫。出发前夜,周安来取红绸,却遇特务袭击,为护她,周安中弹牺牲,红绸被流弹划破,他攥着哨子的手,最后落在绸子上。苏红此后再未碰过织布机,守着这卷红绸,等了一辈子。”
“周安……”陈砚拿起那枚哨子,吹了一下,声音嘶哑却清亮,“这哨子是他的吧?战士的哨子,能召集队伍,也能……”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懂——也能在分别时,说一句藏在心里的话。
林晚摸着红绸上的破洞,边缘还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凝固的血:“她没把破洞补起来,是想留住他最后碰过的痕迹吗?”
仓库角落的木箱里,还藏着苏红的日记。纸页泛黄发脆,字迹却娟秀有力,记着些琐碎的日常:“今天织出的布被评为优等品,能多攒两毛钱,红绸还差三尺就够了”“周安说,等他回来,就用这红绸当喜帕,他穿军装,我穿红袄”“他把哨子留给我,说想他了就吹一声,风会把声音带给她”……
最后一篇日记停在1951年深秋:“红绸够了,他却没来。哨子吹哑了,风也不回头。”
陈砚拿起红绸的一角,对着光看,破洞边缘的丝线扭曲着,像只没握紧的手。他忽然注意到,红绸的内衬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等你”,两个字针脚细密,却在“你”字最后一笔处戛然而止,线头孤零零地翘着。
“她当时正在绣这两个字吧?”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来的时候,她可能还握着绣花针。”
织布机旁的藤筐里,放着半只没做完的衬衫袖口,针还插在上面,线团滚落在地,毛线缠成了乱麻。像是时间突然被按下暂停键,所有东西都停留在那个夜晚:苏红正在赶工,周安推门进来,笑容还在脸上,就被暗处的枪口瞄准——
陈砚吹了声哨子,清亮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阳光穿过红绸的破洞,在地上投下个晃动的光斑,像个跳动的心脏。
“周安的队伍里,是不是有个规矩?吹三声哨子,就是‘我在等你’的意思。”林晚突然想起什么,翻到日记最后几页,果然有一行小字:“他教我吹三短一长,说这是他们队伍的暗号,代表‘平安,等我’。”
陈砚拿起哨子,按着节奏吹了起来:短,短,短,长。
一声,两声,三声……
当最后一声长音落下时,仓库里突然起了阵微风,卷起地上的棉絮,绕着红绸打了个圈。那卷红绸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起来,破洞处的丝线慢慢舒展,仿佛在修补裂痕。半片照片上,男人的笑容似乎更清晰了些。
“苏红守了一辈子,其实他一直都在吧。”林晚看着红绸上的“等你”二字,突然觉得那翘起的线头,像是在轻轻点头。
陈砚将红绸重新卷好,放进木箱,把哨子放在最上面。日记被小心地收进布袋,最后一篇的纸页边缘,不知何时多了滴小小的水渍,像是谁悄悄落了泪,又悄悄擦去。
离开仓库时,夕阳正沉到厂房后面,把天染成了红绸的颜色。陈砚回头望了眼那栋斑驳的建筑,仿佛能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织布机旁,手里攥着红绸,听着风里的哨声,一等就是一辈子。
《拾遗录》新的字迹浮现:“下一站,老邮电局的废弃信箱,有封寄往‘前线’的信,邮票没贴,地址只写了‘等你回来的地方’。”
风里好像还飘着哨子的余音,轻得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陈砚握紧了手里的布袋,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空耗时光,而是把一个人的名字,缝进了岁月的纹路里,磨不掉,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