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铺的门槛被磨得只剩薄薄一片,陈砚跨进去时,脚底蹭到堆木屑,扬起的粉尘在晨光里打着旋。工作台靠窗摆着,刨子、凿子、墨斗在台面上排得整齐,唯独中央空着块地方,像特意为某件东西留的。
《拾遗录》在怀里微微发烫,新的字迹混着木屑的气息:“工作台抽屉里,有把黄杨木梳,梳背刻了半朵牡丹,民国三十七年木匠老顾为未婚妻春桃所制,未及完工,春桃便病逝于肺结核。”
“黄杨木梳养人,”林晚的指尖抚过工作台的木纹,指腹沾了点木粉,“民间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没刻完的梳子,总带着点未了的念想。”
铺子里没人,只有墙角的老座钟“滴答”走着。陈砚拉开工作台最底层的抽屉,果然躺着把木梳——黄杨木的纹理细腻如绸,梳背刻了半朵牡丹,花瓣边缘还留着未打磨的毛刺,显然是中途停了工。
他刚把木梳拿出来,梳齿突然轻轻颤动,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像谁的手指在梳齿间拨动。抽屉深处露出个布包,打开是叠信,信封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老顾的笔体,收信人都是“春桃吾妻”。
“还没成婚,就叫‘吾妻’了。”林晚拿起最上面的信,信纸泛黄发脆,“民国三十六年写的,说‘等把牡丹刻完,就用这梳子女方家提亲’。”
后墙的木板突然“吱呀”响了一声,一个穿蓝布短打的老者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攥着把锛子,看见陈砚手里的木梳,突然红了眼眶:“这梳子……你们找着了。”
“您是?”
“我是老顾的徒弟,”老者放下锛子,声音发颤,“师父走的前一晚,攥着这梳子说‘春桃还等着梳头呢’。他刻这梳子刻了半年,每天刻完活就坐在窗边磨,说春桃喜欢牡丹,要刻得比镇上绣娘绣的还艳。”
木梳突然变得温热,梳背的半朵牡丹竟泛起淡淡的粉色。陈砚的镜子印记发烫,眼前浮现出画面:
春桃坐在木匠铺的门槛上,手里绣着牡丹帕子,看老顾刨木头,时不时咳嗽两声,帕子上便沾点淡红;
老顾把刻了半朵的木梳藏在抽屉里,说“等你病好了,亲手给你梳一次头”,春桃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帕子上的丝线还亮;
春桃走的那天,老顾正在给木梳抛光,听见消息手一抖,刻刀在掌心划了道口子,血滴在牡丹花瓣上,晕开一小团红。
“师父后来再没碰过这梳子,”老者指着工作台的划痕,“但每天都会把抽屉拉开看看,看够了就坐在窗边发呆,手里攥着春桃绣的帕子,帕子上的牡丹,正好能和梳背的对上。”
陈砚把木梳翻过来,果然在梳背内侧看到道极浅的刻痕,像片小小的花瓣——老顾其实偷偷刻过,只是没敢让别人看见。
木梳的温度越来越高,梳齿间突然飘出缕白汽,凝成春桃的虚影。她穿着碎花袄,手里拿着那方牡丹帕,轻轻盖在木梳上:“顾大哥,我不怪你没刻完,这半朵牡丹,我瞧着比啥都好看。”
老顾的虚影从木梳里浮出来,鬓角已染霜,手里还攥着那把刻刀:“桃儿,对不起,我总想着等你好起来,却没来得及……”
“来得及呀,”春桃的虚影拿起木梳,对着老顾的虚影比划,“你看,帕子上的牡丹补上去,不就全了?”
两道虚影的手同时握住木梳,梳背的半朵牡丹突然自行生长,花瓣舒展,纹路清晰,最后在顶端结了个小小的花苞,像在说“未完待续”。
木梳化作一道流光钻进陈砚的印记,老者突然指着工作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片新刨的黄杨木,木纹里隐约能看见朵完整的牡丹。
“是师父的手艺!”老者激动得直搓手,“他终于把牡丹刻完了。”
离开木匠铺时,晨光穿过窗棂,在工作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木粉在光里飞舞,像无数个细碎的梦。陈砚摸了摸手腕,印记里的温度刚刚好,像有人用温热的木梳,轻轻梳过心尖。
《拾遗录》新的一页写着:“下一站,老酒馆的酒坛,有一坛‘忘忧酿’,酒液里沉着个书生的功名梦与桃花约。”
林晚回头望了眼木匠铺,窗台上的木梳影在晨光里轻轻晃,像谁在对着空气,慢慢梳着未说完的牵挂。有些承诺,哪怕隔着生死,也总能找到补全的方式,就像那半朵牡丹,终究在时光里,开成了圆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