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药碾转处忆旧年
晨露还挂在药圃的叶子上时,晚秋就被一阵细碎的响动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看见窗纸上印着个小小的影子,正踮着脚往药架上够什么。
“是想拿甘草吗?”晚秋披上外衣推门出去,撞见小丫头举着胳膊,指尖还差寸许就能碰到药罐。这是邻村张屠户家的小女儿,前几天发水痘,被爹娘送来药铺暂住,眉眼间倒有几分像小时候的自己。
“林奶奶说,含点甘草就不苦了。”小丫头转过头,辫子上还沾着根蒲公英的绒毛,“我娘说,当年她生水痘,也是您给的甘草糖。”
晚秋笑着把甘草罐递过去,指尖触到罐沿的凉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她也这么高,踮着脚够祖父药箱里的甘草,被祖父用胡子扎着脸蛋说:“小馋猫,等你长到药碾子高,就教你辨药草。”
正想着,药铺的门板被“吱呀”一声推开,安娃扛着捆新采的艾草走进来,露水顺着草叶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后山的艾草长老了,我多割了点,能晒一大捆呢。”他把艾草靠在墙角,转身时腰上的铜铃轻轻响了——那是晚秋去年给他系的,说这样在山里走,野兽听见动静会躲开。
“正好,”晚秋从柜里翻出个粗布口袋,“把去年的陈艾找出来,掺在一起晒,药效更好。”她说话时,目光落在安娃的手上,那双手比去年粗糙了些,指腹上多了几道细小的疤痕,是春天刨地时被碎石划的。可就是这双手,刚才递艾草给她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小丫头含着甘草,坐在门槛上看安娃翻找陈艾。药铺的梁上悬着串干花,是去年晚秋收的金银花,风吹过,花瓣簌簌往下掉。安娃搬开墙角的木箱时,从箱底滚出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哐当”一声撞在药碾子上。
“这是什么?”小丫头好奇地凑过去,鼻子几乎要贴到铁盒上。
晚秋弯腰捡起铁盒,盒盖上的漆早就掉光了,边角磨得圆润。她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枚铜制的哨子,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这是……”晚秋的声音顿了顿,指尖抚过哨子上的刻痕,忽然笑了,“是你安爷爷小时候的玩意儿。”
安娃凑过来看,哨子上的刻痕很深,显然是用小刀一点点刻出来的,边缘还留着孩子气的毛刺。“我爹说,他小时候总跟在林爷爷后面,林爷爷就给他做了这个哨子,说要是走丢了就吹三声。”他拿起哨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声音有点发哑,却带着种陈旧的暖意。
小丫头的眼睛亮起来:“那我能吹吗?”
“小心别吞下去。”晚秋把哨子递给她,看着她攥着哨子跑到院子里,对着药圃里的公鸡吹个不停,忽然想起安娃小时候也是这样——拿到新玩意儿,总爱跑到药圃边显摆,逗得那群老母鸡咯咯叫。
安娃已经把陈艾倒在了竹匾里,正用木耙子摊开。阳光穿过他的指缝落在艾草上,金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金子。“对了,”他忽然开口,“昨天去镇西头,见着李婶了,她说她孙子总咳,想让你给看看。”
“下午去吧。”晚秋点头,目光落在药碾子上。那碾子是祖上传下来的,青石雕琢的碾盘上刻着缠枝纹,边角被磨得发亮。她舀了把晒干的杏仁倒进去,推着碾轮慢慢转起来,“对了,上次让你收的野蜂蜜呢?李婶孙子得用蜜炼川贝。”
安娃从灶台边拎过个陶罐,揭开盖子,一股甜香漫开来:“在这儿呢,后山岩洞里采的,比镇上卖的稠。”他说着,用木勺舀了点,递到晚秋嘴边,“你尝尝,甜不甜?”
晚秋张嘴含住,蜂蜜的甜混着安娃指尖的温度,在舌尖漫开。她拍开他的手:“正经点,孩子还在呢。”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院角的石榴树——去年安娃栽的,今年结了三个红灯笼似的果子,此刻正被小丫头的哨子声惊得轻轻摇晃。
午后去李婶家时,晚秋带上了小丫头。李婶家的土坯房里飘着股焦味,原来是孩子咳得厉害,她急着煎药,把药锅烧糊了。“你看我这记性,”李婶拍着大腿,“当年我家那口子咳得直不起腰,还是你娘用蜜水调了枇杷膏,三两天就好了。”
晚秋给孩子诊脉时,安娃在灶房重新煎药。他的动作很熟练,添柴、看火、搅拌,和当年晚秋的娘一模一样。小丫头蹲在灶边,举着铜哨子给安娃伴奏,哨声断断续续,倒让药香里多了点活泼的气儿。
“孩子是受了风寒,”晚秋放下孩子的手腕,从药箱里拿出包好的药,“川贝炖雪梨,每天早晚各一次,炖的时候别忘了放两颗蜜枣。”她又从箱底摸出个纸包,“这是去年晒的枇杷叶,加冰糖煮水喝,比买的糖浆管用。”
李婶接过药,眼圈有点红:“说起来,你娘当年也是这么给我送药的,连纸包的结都打得一样。”
回去的路上,小丫头跑在前面,铜哨子吹得震天响。安娃忽然放慢脚步,碰了碰晚秋的胳膊:“你说,等咱们老了,会不会也有人记得咱们熬的药?”
晚秋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身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安娃,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点白霜,却还像年轻时那样,走路总爱往她这边靠。“管他呢,”晚秋笑了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只要这药碾子还转着,就有人记着。”
回到药铺时,夕阳正把药圃染成金红色。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摘了把野菊,正往铜哨子上缠,说是要给哨子做件新衣裳。安娃去收拾晾晒的艾草,晚秋则坐在药碾边,慢慢碾着川贝,碾轮转动的声音“咕噜咕噜”,像在数着日子。
忽然,院门口传来阵熟悉的吆喝声,是卖糖画的老汉推着车经过,车铃叮铃铃响。小丫头立刻扔下哨子跑出去,安娃紧随其后,嘴里喊着“慢点跑”,声音里却满是笑意。
晚秋放下碾轮,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药铺里的时光,就像这碾轮,一圈圈转着,把苦的、甜的、酸的,都碾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却又让人舍不得停下。她拿起那枚铜哨子,对着夕阳吹了吹,哨声清亮,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燕子,绕着药铺飞了三圈,才往远处的晚霞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