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旧物里的回声
祠堂的香灰积了半寸厚,阳光从雕花窗棂斜照进来,在灰堆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浮尘在光里悠悠打转。林晚秋蹲在供桌前,指尖拂过蒙尘的牌位,檀木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最底层那个褪色的梨木牌上,“林文轩”三个字被摩挲得发亮,边角都磨圆了——那是她素未谋面的祖父,听阿婆说,当年镇上的人都叫他“林善人”。
“该扫灰了。”身后传来阿婆的声音,竹扫帚在青砖地上拖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老人穿着靛蓝布衫,袖口补着块同色的补丁,扫帚柄被她攥得油光锃亮,“你祖父生前总说,牌位不能冷,得常擦常扫;人心更不能,得常想常念。”
晚秋没应声,指尖在牌位底座摸索着。她记得阿婆说过,祖父走前把最宝贝的东西藏在了供桌下。果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铁盒,盒身裹着层薄锈,锁鼻早就锈死,她拔下发间的银簪,插进锁孔轻轻一撬,“咔哒”一声,锁开了。
铁盒里铺着块深蓝色的土布,掀开布,几枚铜元滚了出来,落在青砖上叮当作响。还有一张泛黄的药方,纸边都脆了,像晒干的烟叶,以及半块干硬的桂花糕,深褐色的,形状早就塌了,却还能看出当年被精心切成的菱形。
“这是……”阿婆放下扫帚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她抬手推了推,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像是裹着几十年的风霜,“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比今年冷得多。你祖父在‘回春堂’门口捡了个快冻僵的娃,那娃穿着单衣,嘴唇冻得发紫,怀里还揣着个破碗。你祖父把棉袄脱给他,自己揣着这半块糕走了三里地,到家就咳血了。”
晚秋捏起那张药方,指尖都在发颤。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混着水写的,墨迹晕染开来,倒像水墨画里的淡墨。“防风三钱,当归两钱,生姜三片”后面,画着个歪脑袋的笑脸,眼睛是两个圈,嘴巴是道弯。晚秋认得那是祖父的笔迹——她小时候翻药箱,见过他留下的几本医书,眉批末尾总爱画这样的笑脸,阿婆说,他是怕抓药的人觉得药苦,看一眼笑就不苦了。
“这铜元……”晚秋捡起一枚,边缘都磨平了,“光绪元宝”四个字快要看不清,背面的龙纹倒还清晰。
阿婆用袖口擦了擦铜元,露出点黄铜的亮色:“这是你祖父当年给码头扛活的老张头瞧病时得的。老张头拉货闪了腰,躺了半个月,家里连米缸都是空的。你祖父给他扎了七次针,贴了五帖膏药,他硬塞来这三枚铜元,说‘林先生,再穷不能亏良心’。你祖父宝贝得很,说这是‘良心钱’,比金子还沉。”
晚秋捏着铜元凑近窗台,阳光穿过铜钱中间的方孔,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她忽然想起去年翻修老屋时,在梁上找到的那把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朵桂花,和她发间的红绳系着的银桂花一模一样。当时钥匙孔里还卡着片干枯的桂花,她小心地取出来,夹在了祖父的医书里。
“这半块糕……”晚秋的指尖碰到桂花糕,硬得像块石头,“是家里做的?”
“你娘蒸的。”阿婆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怀念,“那时候你娘才十岁,总偷拿厨房的红糖给你祖父。她说‘爹的药方太苦,得配点甜的’,每天早上都蒸一笼桂花糕,用荷叶包着给你祖父带到药铺去。民国二十三年那个冬天,你娘染了风寒,躺了三天,这半块糕是她病好后蒸的第一笼里的,非要让你祖父留着,说‘等那个穿单衣的小弟弟来,分他一半’。”
晚秋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祖父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的串珠——那串珠她见过,阿婆说是紫檀木的,现在正挂在供桌的横梁上。他站在“回春堂”的柜台后,正给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包药,纸包上系着根红绳,红绳末端打着个蝴蝶结,和她现在发间的红绳一模一样。小姑娘踮着脚,把手里的桂花糖递给他,说“林爷爷,这个给你,不苦”。
“阿婆,”她捏起那半块硬邦邦的桂花糕,心里忽然涌上个念头,“能蒸软吗?”
阿婆愣了愣,随即点头:“灶上还有笼屉,我去烧火。”
蒸笼冒白汽时,晚秋把三枚铜元摆在窗台上。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铜元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又去厨房找了个小碟子,从院里的桂花树上摘了几朵新开的桂花,摆在祖父的牌位前。淡黄色的花瓣沾着露水,香得清清爽爽。
“叮”的一声,一枚铜元从窗台滑落,在青砖地上滚了半圈,钻进了供桌底下。晚秋弯腰去捡,指尖忽然触到块松动的砖——砖边有道细缝,像是被人撬动过。她用簪子沿着缝划了划,砖果然松了,轻轻一掀就起来了。
砖下藏着个蓝布包,布都褪色成了灰白色,上面绣的桂花也淡得快要看不见。晚秋小心翼翼地展开布包,里面竟是件孩童棉袄,棉花都板结了,硬邦邦的,袖口却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桂花,针脚乱七八糟,像是刚学绣花的人绣的。
“是当年那个娃的。”阿婆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声音发颤,手里的扫帚都掉在了地上,“你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等那娃回来还他棉袄,再给他开帖强身的方子,告诉他……别记恨当年丢他的人’。他说那娃棉袄里缝着个布兜,兜子里有块长命锁,锁上刻着个‘安’字。”
晚秋把棉袄凑近鼻尖,隐约闻到点淡淡的药味——是当归和防风的味道,和那张药方上的字迹一样,带着祖父的气息。她翻到棉袄内侧,果然有个小小的布兜,用手一摸,里面真的有个硬物。她小心地把长命锁掏出来,黄铜的,已经氧化成了青绿色,上面的“安”字刻得很深,边缘都磨圆了。
“蒸笼该开了。”阿婆擦了擦眼角,转身往厨房走。
蒸笼揭开时,桂花糕的甜香漫出来,混着祠堂里的檀香,暖融融的。晚秋用竹筷夹起一小块,放在祖父的牌位前,又夹了一小块,放进那个蓝布包里,挨着长命锁。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卖桂花糖的吆喝声:“桂花糖嘞——甜津津的桂花糖——”
那声音苍老又洪亮,和记忆里五岁那年,祖父牵着她逛街时听到的吆喝声,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她小时候总缠着祖父买桂花糖,他每次都买两串,说“一串给晚秋,一串给……等那个小弟弟来了,给他”。
晚秋把棉袄叠进铁盒,又往里面塞了片刚摘的桂花,和那半块蒸软的桂花糕。她把铁盒放回供桌下,盖好那块松动的砖,仿佛把一段旧时光轻轻藏回了原处。
供桌上的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落在那三枚铜元上,像给旧时光盖了个温柔的章。晚秋站起身,阳光正好照在“林文轩”三个字上,亮得有些晃眼。她忽然觉得,祖父好像就站在供桌后面,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正对着她笑,像药方末尾那个歪脑袋的笑脸一样,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