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余烬
祠堂的横梁还在冒烟,林晚秋蹲在铜钟旁,指尖抚过钟身凝结的水珠——那是灭火时泼的水,顺着钟上的纹路蜿蜒,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倒映着她被熏黑的脸。
“账册还在?”林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肩上扛着个昏迷的兵卒,铠甲上沾着黑灰,显然刚从火场里冲出来。林晚秋举起怀里用油纸包好的账册,纸页边角被火星燎得发焦,却依旧平整。
“校尉醒了。”林羽将兵卒扔在地上,踢了踢他的腿。那人呻吟着睁开眼,看见完好的铜钟,突然像被抽走了力气,瘫在地上喃喃:“报应……都是报应……”
林晚秋皱眉:“什么报应?”
“我祖父……”校尉的声音发颤,“他当年领了镇抚司的赏,烧了林家的粮仓。那年冬天,灾民冻死了大半,他自己也染了瘟疫,死的时候浑身流脓……”他突然抓住林晚秋的裤脚,“文轩公的账册里,是不是记着他的名字?”
账册确实记着。林晚秋翻到崇祯十七年冬,“镇抚司小旗张承禄,领银二十两,纵火焚仓”的字样赫然在目,旁边还有行小字:“其孙若知悔改,可恕。”
“你看。”她将账册递过去,“文轩公早就料到了。”
校尉盯着那行字,突然捂住脸痛哭。林羽在一旁劈柴,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却像没察觉:“祠堂烧了一半,镇抚司的大部队明早会到,得想办法把账册送出去。”
“送哪儿?”林晚秋想起林伯的话,钟魂散尽后,林家再无庇护,这账册就是烫手山芋。
“去找李道长。”林羽将劈好的柴塞进灶膛,火光映亮他眼底的红血丝,“他在龙虎山待过,认识些懂古籍的人,能证明账册不是通敌铁证。”
正说着,院外传来窸窣声。林羽抄起斧头躲在门后,却见王小九抱着个陶罐钻进来,罐口用布封着,散发着浓郁的酒香:“我爷爷说,这是林家烧坊最后一坛酒,埋在地下三百年了,能安神。”
林晚秋掀开布,酒液呈琥珀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忽然想起账册里“以酒封粮”的记载——当年文轩公为防粮仓被烧,将半数粮食酿成酒,藏在山坳的地窖里,既不易腐坏,又能在灾年救急。
“这酒……”她舀起一勺,放在鼻尖轻嗅,“有粮香。”
校尉突然站起来,眼神亮得吓人:“我知道地窖在哪!我祖父临终前说过,山北坡有片松树林,第三棵歪脖子树下埋着林家的‘救命水’!”
三人连夜往山北坡赶,月光透过松针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银。校尉在前面引路,脚步踉跄却坚定,林晚秋注意到他腰间挂着块玉佩,雕的是五谷丰登,正是林家烧坊的标记。
“这是……”
“我娘给的,说祖上是林家的酿酒匠。”校尉摸着玉佩,声音低哑,“她临终前让我找到林家后人,把玉佩还回来,说当年拿了林家的手艺,却没守住烧坊,是亏欠。”
歪脖子树下果然有块松动的石板,掀开后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林羽点燃火把往下照,地窖深约丈许,摆着十几排陶瓮,瓮身“林家烧坊”的字样清晰可辨,比柴房地窖里的保存得好太多。
“这些酒……”林晚秋敲了敲瓮壁,声音浑厚,“至少能抵五千石粮。”
校尉突然跪在地上,对着陶瓮重重磕了三个头:“孙辈张启,替祖父谢罪!”额头撞在石板上,渗出血珠,滴在瓮底的“忠”字上,竟像活过来般晕开。
林羽将账册放进空瓮,又往里面塞了半块钟钥——是从拼合的铜钟上敲下来的,林伯说留着能镇邪。“等风头过了,再来取。”他用泥土封好瓮口,“张启,你敢守着这里吗?”
张启抹了把血,眼神决绝:“我带了兵符,能调镇上的守兵。只要我在,就没人能靠近这里。”他从怀里掏出块虎符,一半刻着“镇”,一半刻着“抚”,“我爹是镇抚司百户,临终前把这个给了我,说若遇忠义之士,可托性命。”
回程时,天边已泛白。祠堂的火彻底灭了,只剩下断壁残垣,铜钟在晨光里泛着青光,钟身的裂痕处生出层薄薄的绿苔,像极了三百年前文轩公亲手种在钟旁的青苔。
“你看。”林晚秋指着青苔,“它在长。”
林羽望着山北坡的方向,那里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张启在敲祠堂的铜钟,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悠长。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死守着旧物,是有人砸破桎梏,有人扛下罪责,有人在余烬里,重新种出春天。
林晚秋将剩下的半块钟钥揣进怀里,账册虽藏了起来,可那些刻在心里的字,比任何实物都清晰。她想起文轩公在掌心写的“守”字,此刻终于懂了,守的不是家族荣光,是饿肚子时,能从陶瓮里舀出的酒;是危难时,敢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是三百年后,还有人记得“忠义”二字怎么写。
风掠过断墙,卷起地上的纸灰,像无数细碎的蝴蝶,飞向山北坡的方向。林羽拉着林晚秋往镇外走,脚下的石板路还留着火烧的焦痕,却已能听见孩童的嬉笑声——是王小九带着镇上的孩子,在废墟旁捡没烧透的木片,说是要搭个小祠堂。
“会好的。”林晚秋轻声说,掌心的钟钥微微发烫,像在应和。
远处的钟声还在响,这次不是十三下,是十八下,张启说要敲够林家历代族人的数量,再加上那些守钟的死士,一个都不能少。钟声穿过晨雾,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像颗种子,要在余烬里,长出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