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胤礽的明确支持下,由太子妃元锦协理日常的格物院,因水泥的成功推广而声名大噪。为避嫌且集中人才,胤礽早前便奏请康熙,定下规矩:每月逢五,格物院对外开放,凡宗室子弟及有功名、官职在身者,皆可凭特制的名帖入内观摩,与院内工匠交流学问。此举既彰显了朝廷重实务之风,又将一切活动置于规范之下,令人挑不出错处。
这日清晨,元锦在毓庆宫的小书房里,检查五岁的弘暄和瑞宁的描红功课。弘暄坐得笔直,下笔虽仍稚嫩,却已初具框架,写的正是“格物”二字。瑞宁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手里攥着笔,大眼睛却滴溜溜地瞄着窗外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
【额娘,】小丫头终于忍不住,放下笔,蹭到元锦身边,【为什么水泥和水混在一起,晒晒太阳就会变硬?鸟儿喝水,怎么不会变硬呢?】
元锦被女儿这奇思妙想逗乐,将她揽入怀中,耐心解释道:【因为水泥不是普通的水呀,它里面加了很多特别的矿石粉末,遇到水会发生…嗯,一种很奇妙的变化,就像面粉加了水,蒸一蒸会变成馒头一样。鸟儿喝的是清水,自然不会变硬啦。】
【哦…】瑞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冒出新的问题,【那馒头能吃,水泥能吃吗?】
【当然不能!】一旁的弘暄抬起头,小脸上满是严肃,【妹妹真笨,水泥是石头,怎么能吃呢?会肚子痛的!】
瑞宁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元锦赶紧打圆场:【哥哥不是说你笨,是关心你呢。我们瑞宁最聪明了,能想到这么有趣的问题。】她亲了亲女儿的脸蛋,【不过哥哥说得对,水泥不能吃,它是用来盖房子、修路的,就像咱们毓庆宫前些日子修补的那条雨路,就是用水泥修的,是不是平整多了?】
正说着,胤礽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却不似往日轻松。他先是习惯性地看了看儿女们的功课,摸了摸弘暄的头,又捏了捏瑞宁的小脸蛋,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怎么了?朝中有什么事烦心?】元锦挥手让乳母将孩子们带下去吃点心,关切地问道。
胤礽叹了口气,在元锦身旁坐下:【还不是水泥的事。如今直隶、山东等地推广顺利,成效显着,皇阿玛甚是欣慰。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但有些人,见不得这点好。以八弟为首的一些人,在朝上隐隐提出,说我大清以骑射立国,如今过度重视这些奇技淫巧,恐会动摇国本,使子弟耽于享乐,疏于武备。虽然被皇阿玛驳回了,但这话,终究是传出去了。】
元锦闻言,并不意外。守旧势力的反扑是迟早的事。她给胤礽斟了杯茶,柔声道:【动摇国本?这话说得可太重了。水泥修路,便于兵马粮草调运;改良农具,可增粮食产出,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哪一样不是强国之基?至于享乐…】她微微一笑,【莫非他们觉得,咱们的祖先从住洞穴到建宫室,从茹毛饮血到烹制佳肴,都是耽于享乐了?】
胤礽被她这番话说得神色稍霁,握住她的手:【道理虽是如此,但这些人言官出身,最擅鼓动风闻。长此以往,对格物院的名声,对你我的名声,总是不利。】
元锦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慧黠:【既然他们觉得格物是‘奇技淫巧’,那我们便让他们看看,这‘奇技淫巧’如何能强兵。】
【哦?你有何想法?】胤礽来了兴趣。
【火器。】元锦吐出两个字,【戴梓先生乃当世火器大家,其技艺远超西洋。若能请动他出山,在格物院下设一个火器研制所,改进现有火铳、火炮,使其射程更远,精度更高,装填更快。届时,在皇阿玛面前演示一番,看谁还敢说格物无用武之地?】
胤礽眼中精光一闪,显然被说动了。戴梓之名他早有耳闻,此人才华横溢,却因性格耿直,一直未得重用。若能将他招致麾下,无疑是如虎添翼。
【只是…】胤礽仍有顾虑,【戴梓此人,性情孤高,未必肯轻易为孤所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元锦笑道,【殿下可先以探讨学问之名,派人送去格物院刊印的一些基础物理、化学图说,投石问路。再许其钻研之便,不涉朝堂纷争。对于真正的学者而言,能心无旁骛地钻研其道,便是最大的诱惑。】
【好!就依你所言!】胤礽抚掌,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看着元锦的目光充满了欣赏与依赖,【锦儿,你真是孤的福星,总能于困局中另辟蹊径。】
元锦抿嘴一笑:【臣妾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她说的倒是实话,那些知识,大多来自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
却说弘暄和瑞宁被乳母带到偏殿用点心,瑞宁还在纠结“水泥为什么不能吃”的问题,弘暄却一副小大人模样,学着刚才阿玛的样子,背着小手在殿内踱步。
【阿玛烦恼,有人使坏。】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妹妹说。
瑞宁眨巴着大眼睛:【谁使坏?打他屁股!】
弘暄摇摇头:【不能打。额娘说,要用智慧。】他想了想,跑到自己的小玩具箱里,翻出几个木制的卡榫构件,这是元锦让人给他做的益智玩具。他三下两下将构件拼接成一个坚固的小拱桥模型,捧给瑞宁看,【你看,这个桥,不用钉子,不用泥,也很结实。坏人说不结实,我们做给他看,他就没话说了!】
小孩子的思维简单直接,却恰好暗合了“用事实说话”的道理。这一幕被随后进来的元锦和胤礽看在眼里,两人相视一笑,心中慰藉。胤礽更是上前,一把抱起儿子,赞道:【好小子,有点阿玛的风范了!知道要凭真本事让人信服!】
弘暄得到阿玛夸奖,小脸兴奋得通红。
几日后,胤礽依计行事,派人将精心挑选的书籍和图册送往戴梓住处,言辞恳切,只言太子妃主持格物院,汇集天下巧思,慕先生大名,特赠书册以资探讨,绝口不提招揽之事。
与此同时,毓庆宫内,另一场“危机”悄然降临。
原来,李侧妃所出的庶长子弘皙,如今已是个半大少年,书读得不错,骑射也肯下功夫,颇得康熙喜爱。近来,他隐约听见下人间议论,说太子爷愈发看重格物院,连带着对嫡出的二阿哥弘暄也多有夸赞,说他“小小年纪,已有务实之风”。这话听在弘皙耳中,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他书读得再好,骑射再精,似乎也比不上弟弟摆弄那些水泥模型更能得阿玛欢心。这日给元锦请安后,他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犹豫着开口:
【额娘…】他虽非元锦亲生,但元锦待他宽厚,他一直恭敬地称其额娘,【儿子近日读书,见《礼记》有云,‘君子不器’。如今阿玛和额娘大力推崇格物之学,儿臣愚钝,不知这与圣人之言,可有冲突?】
这话问得颇有技巧,既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也隐隐带出了一丝受外界言论影响的质疑。旁边的宫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小心观察着太子妃的反应。
元锦心中了然,知道这不仅是弘皙的疑问,恐怕也是外面许多人的疑问。她并未动怒,而是温和地示意弘皙坐下,又让宫人给他也上了杯蜜水。
【皙儿能思考这个问题,很好。】元锦缓缓道,【‘君子不器’,并非是说君子不该懂得具体的技艺,而是说,君子的心胸和追求,不应像器物那样局限,只局限于某一用途。需得博学多才,明理通达。】
她顿了顿,看着弘皙似懂非懂的眼神,举例道:【便如你阿玛,他需要懂得如何治国,这是大道。但若对农事、工事一窍不通,不知稼穑之艰,不知器物之利,又如何能做出正确的决策,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呢?格物,便是为了‘明理’,明了万物运作之理,方能更好地运用它们来服务大道。这与你读圣贤书,明人伦之理,是相辅相成的。】
弘皙认真听着,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元锦又道:【你看这张书桌,木质坚硬,榫卯严丝合缝,这便是工匠之技。若无此技,我们便只能伏在地上书写。技艺本身无分高下,关键在于用它来做什么。用它来利国利民,便是大道;用它来逞私欲、害他人,便是歧途。皙儿,你明白了吗?】
【儿子明白了!】弘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谢额娘教诲!是儿子先前想左了。】
【无妨。】元锦欣慰地笑笑,【你既对圣贤书有兴趣,改日额娘找几本西洋传教士翻译的几何、算术书籍给你看看,那里面亦蕴含天地至理,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自那日谈话后,弘皙心中的郁结散了大半,对元锦更是感激中带着敬佩。他偶尔也会去格物院外围转转,虽不敢轻易进去,但那颗对未知世界好奇的种子,已然种下。这一切,都被心细的元锦看在眼里,她深知,对这个庶长子,耐心引导远比刻意打压更为明智。
然而,更大的波澜还在后面。
十数日后,戴梓那边尚未有回音,朝堂上却风云再起。这一次,发难的依然是八阿哥一党,但方式却更为刁钻。
一名御史当庭奏报,称有西洋传教士向南怀仁进献了一种名为“坩埚炼钢法”的技艺,所出之钢,品质极佳,远胜大清目前所用苏钢,用于制作刀剑、火器,威力倍增。八阿哥胤禩这才出列,语气温和恳切:
【皇阿玛,西洋技艺确有独到之处。儿臣以为,格物院成效斐然,然其所长,似更重于我朝原有技艺之精进。为免遗珠之憾,周全‘格物’之本意,儿臣愚见,或可在格物院体系内,另设一独立之‘西学馆’,专研西法,与现有各科互补短长。如此,方显我大清海纳百川、兼收并蓄之胸襟。】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神色各异。支持者认为此举能加速技术发展,反对者则忧心忡忡,认为过度引入西学,会冲击本国传统。
胤礽心中警铃大作,老八这一手,明面上是“补充”、“完善”,实则是想另立山头,逐步分走格物院的权柄和资源,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引入他们的人!若真让这“西学馆”成立并与现有各科并列,那内耗必将无穷无尽。
康熙端坐龙椅之上,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即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胤礽:【太子,你以为如何?】
压力瞬间给到了胤礽这边。他若反对,便显得心胸狭窄,不能容物;若赞同,则是亲手为自己制造一个竞争对手。
胤礽深吸一口气,出列奏道:【回皇阿玛,八弟所言,确有道理。西洋技艺,自有其可取之处。】他话锋一转,【然儿臣以为,另设一馆,机构叠加,恐生门户之见,反生掣肘。不若就在现有格物院框架之下,增设‘西学研习科’,凡有益于国计民生之西洋技艺,皆可纳入研究,统一规划,集中力量。如此,既能博采众长,又可避免重复与内耗。至于那位掌握坩埚炼钢法的传教士及其技艺…】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声音朗朗:【儿臣相信,格物院上下,定有能力在其基础上,结合我朝工艺,钻研出更适合我大清国情、成本更低、效果更佳的炼钢之法!若格物院力有未逮,再谈专设西学馆亦不迟!我大清人才济济,岂能一味仰仗外人?】
这一番话,既展现了包容的态度,又守住了格物院的主体地位和主导权,更表达了自主创新的决心与自信,可谓滴水不漏。
康熙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准奏。此事,就依太子所奏,交由太子和格物院一并办理。朕,等着看你们的成果。】
【儿臣,遵旨!】胤礽朗声应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坩埚炼钢…这可是个硬骨头!
退朝后,胤礽第一时间回到毓庆宫,将朝堂上的风波告知元锦。
【……情况便是如此,老八这一招,真是杀人诛心。】胤礽揉了揉眉心,【如今我们是骑虎难下,这坩埚钢,必须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否则…】
元锦听完,却并未如胤礽预料那般紧张,反而若有所思:【坩埚炼钢法…】她沉吟道,【我依稀记得在某本前朝杂记中读过,西域亦有类似技法,核心在于以特殊黏土制成坚窑(坩埚),隔绝灰渣,配以精矿,经烈火煅烧而得精钢。其难点,一在窑(坩埚)之耐火,二在火候之掌控。或许,我们可以让烧制琉璃的工匠与铁匠一同研讨,我这儿也有些关于耐火土配比的模糊印象,可让他们先行试制。】
她看向胤礽,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殿下,这是一个难关,但何尝不是一个让格物院真正扬名立万的机会?既然躲不过,那我们就迎难而上!】
她立刻唤来何柱儿:【去格物院,请张匠头和几位精通冶炼的工匠即刻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另外,将我书房里那几本关于矿冶的旧书一并找来。】
看着元锦瞬间进入状态,指挥若定、神采飞扬的模样,胤礽心中的焦虑奇异地平复了下来。他走上前,轻轻拥住她:【好,我们一起迎难而上。锦儿,辛苦你了。】
元锦回以一笑,带着几分狡黠:【殿下别忘了,咱们格物院,可是有‘秘密武器’的。】
夜深了,毓庆宫书房的灯还亮着。元锦与张匠头等人围在桌旁,桌上铺满了各式矿料样本和潦草的草图。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了庭园。而在北京的另一个角落,八贝勒府的书房里,也同样亮着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在这雪夜中悄然启幕。格物院这艘刚刚启航的大船,将迎来第一场真正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