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风波过后,新农政的推行如同卸下重负的马车,在直隶官道上疾驰起来。各地官员无不尽心,商贾更是踊跃。农务司送来的捷报频传,预计今年直隶粮食产量将增三成不止。元锦看着报表,连日来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放松。
这日天光正好,元锦抱着咿呀学语的荣安,在毓庆宫的小花园里晒太阳。弘昱被奶嬷嬷抱着,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四岁多的弘暄和瑞宁则在稍远些的空地上,玩着元锦教他们的跳格子游戏,清脆的笑声洒满庭院。
【额娘,看我跳得远!】瑞宁像只欢快的小蝴蝶,格子跳得歪歪扭扭,却兴致勃勃。 弘暄跟在后面,小脸认真,每一步都力求精准,颇有乃父风范。
就在这时,花园月洞门处传来些许动静。只见李侧妃领着弘皙走了过来。弘皙今年已六岁有余,穿着宝蓝色的小袍子,身形比弘暄高出小半个头,容貌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股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郁和拘谨。
【给太子妃请安。】李佳氏领着弘皙,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李侧妃不必多礼。】元锦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落在弘皙身上,【弘皙也来了,今日不必去上书房吗?】
弘皙低下头,小声道:【回嫡母,师傅今日告假。】
【既如此,便和弟弟妹妹们一道玩会儿吧。】元锦示意他放松些。她深知这孩子身份尴尬,李佳氏又看得紧,在毓庆宫里常像个隐形人,心中不免存了几分怜惜。
弘皙犹豫地看了李佳氏一眼。李佳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却低声催促道:【快去,在你阿玛面前,需表现得友爱兄弟。】 【是。】弘皙这才慢慢走向弘暄和瑞宁。他看着弟妹无拘无束的欢快模样,再想到自己每日战战兢兢的功课,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涩和委屈。
瑞宁见来了玩伴,很是高兴,拿着一个五彩的布毽子跑到弘皙面前:【大哥,一起踢毽子吗?】
弘皙看着那颜色鲜艳的毽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随即又收敛起来,摇了摇头,老成持重地说:【额娘说,玩物丧志。君子当勤学修德。】
正准备邀请大哥一起跳格子的弘暄闻言,小眉头微微蹙起,举着手里用来画格子的彩色石笔,认真反驳:【大哥此言差矣。额娘说,劳逸结合,方能事半功倍。玩耍亦可强身健体,学习格物之理。】
他年纪虽小,但口齿清晰,逻辑分明,竟将弘皙噎了一下。弘皙脸蛋微微涨红,他素来被李佳氏严格管教,只知读书写字方是正道,何曾听过这等,当下便有些不服:【勤学苦读方是圣人之道!整日嬉戏,成何体统!】
【你胡说!】瑞宁见哥哥被反驳,立刻像只被惹恼的小猫,护在弘暄身前,【我额娘最厉害了!她说的都是对的!阿玛也常陪我们玩!】
【你......】弘皙被妹妹呛声,又急又气,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觉委屈。想起自己背书到深夜,稍有懈怠便会引来额娘的泪水和斥责,而嫡出的弟弟妹妹却可以如此轻松快活,那种混合着嫉妒、不甘和自卑的情绪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伸手,一把将瑞宁手里的毽子打落在地!
【哇——】瑞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看着心爱的毽子掉在地上,顿时委屈得大哭起来。
弘暄立刻蹲下身捡起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小脸绷得紧紧的,护在妹妹身前,对弘皙怒目而视:【你欺负妹妹!】
这边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元锦和李佳氏。
【宁儿不哭,怎么了?】元锦快步走来,将哭泣的瑞宁揽入怀中。
李佳氏也急忙上前,一把拉过弘皙,声音带着急促的严厉:【皙儿!你怎可如此无礼!冲撞了弟弟妹妹,还不快赔罪!】
弘皙被母亲一吼,眼圈瞬间红了,却倔强地抿着嘴,不肯说话。
元锦轻轻拍着瑞宁的背,目光扫过梗着脖子的弘皙和面色发白的李佳氏,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她并未立刻斥责谁,只是柔声问弘暄:【暄儿,你来说,方才发生了何事?】
弘暄条理清晰地将方才的争执复述了一遍,末了,补充道:【额娘,大哥并非故意要打落妹妹的毽子,他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何我们可以玩耍。】
孩子的话往往直指核心。元锦心中暗叹,目光看向弘皙,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弘皙,《礼记》有云:‘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你皇玛法、你阿玛,皆是文治武功,亦重骑射修身。读书明理是根本,但绝非唯一。】
弘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元锦。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在他有限的世界里,只有必须努力,必须超越的沉重压力。
李佳氏见状,忙不迭地请罪:【太子妃恕罪!是奴婢管教无方,致使皙儿冲撞了格格,奴婢回去定当严加管教!】她说着,手下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弘皙的胳膊里。
元锦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不悦,却并未点破,只淡淡道:【孩子间玩闹,偶有争执也是常事,李侧妃不必过于苛责。只是,教育子女,严苛固然需要,但亦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味压抑,恐非良策。】
正说着,胤礽下朝回来了。他刚踏入花园,便感觉到气氛不对。瑞宁扑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告状:【阿玛,大哥欺负我......】
胤礽眉头一皱,目光扫向低着头、眼圈通红的弘皙,又看向面色惶惶的李佳氏和神色平静的元锦。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
元锦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语气客观,并未添油加醋。胤礽听罢,脸色沉了下来。他先安抚地摸了摸瑞宁的头,然后看向弘皙。
弘皙感受到父亲威严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小脸煞白。
【弘皙,】胤礽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压迫感,【身为兄长,不知爱护弟妹,反而争执动手,你可知错?】
【儿臣......儿臣知错。】弘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哽咽。
【殿下,都是奴婢的错......】李佳氏也慌忙跪下。
胤礽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会哭泣的弘皙,再看向虽委屈却能在元锦安抚下迅速平复的瑞宁,以及虽愤怒却仍能条理清晰陈述事实的弘暄。两相对比,高下立判。他心中五味杂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不同教养方式带来的结果。
【罢了。】胤礽挥挥手,【弘皙回去将《弟子规》抄写十遍,细细体会其中‘兄道友,弟道恭’的道理。李佳氏,你教子心切,朕知之,然过犹不及,你好自为之。】
【谢殿下恩典。】李佳氏拉着弘皙,叩头谢恩,脸色灰白地退了下去。
经此一事,花园里的欢快气氛荡然无存。胤礽看着依偎在元锦身边的一双儿女,又想到弘皙那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郁,心中不禁对元锦的教育方式更为认同。
晚间歇息时,胤礽对元锦叹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元锦替他解下外袍,轻声道:【弘皙那孩子,本质不坏,只是被李侧妃逼得太紧了。孩童天性,总需释放。一味用条条框框束缚,只会让他心灵扭曲,或变得怯懦,或变得偏激。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亦非兄弟之幸。】
【你说得是。】胤礽揽住她,【朕观弘暄和瑞宁,在你教养下,既知书达理,又不失童真活泼,甚好。往后,弘皙的功课,你也多留心些。皇孙教育,关乎国本,不可不慎。】
【殿下放心,妾身明白。】元锦应下。她知道,这是胤礽对她的信任,也是将更重的责任交给了她。教育好庶子,调和兄弟关系,亦是嫡母的职责所在。
几日后,元锦特意命人做了些新奇有趣的玩具。她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系统资料库中关于儿童发展心理学益智玩具的只言片语,便据此画了图样,让内务府巧匠用上等木料制作了益智图和九连环等物。她将一套送到弘皙处,只说是给他课余解闷,并未提及其他。
起初,弘皙还有些拘谨,但在无人时,终究耐不住好奇,悄悄玩了起来。那益智图千变万化,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发现自己并非只会死读书,动手和思考同样能带来成就感。
元锦又寻了个机会,在与胤礽商议皇子皇孙教育事宜时,间提出,或许可在上书房课业之余,增设一些骑射、演武、甚至简单的格物启蒙,以全面发展,避免培养出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胤礽深以为然,不久便奏请康熙,对皇孙们的教育课程进行了一些调整,增加了实践和兴趣培养的内容。
这些变化,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改变着紫禁城下一代的教育氛围。弘皙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些,虽然见到元锦和嫡出弟妹时仍有些拘束,但那份刻意的疏离和隐隐的敌意,却淡去了不少。
一日,弘皙在御花园偶遇正带着弟弟妹妹观察蚂蚁的弘暄。他犹豫片刻,竟主动走上前,将自己昨日用益智图拼出的一个精巧图案告诉了弘暄。弘暄睁大眼睛,由衷赞叹:【大哥好厉害!】
看着两个孩子头碰头地研究起那木块,元锦站在不远处,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改变非一日之功,但种子既已播下,总有发芽的一天。
然而,元锦也未曾错过,当李佳氏远远看到弘皙与弘暄交谈时,那骤然收紧的下颌和捏紧的帕子。那不是一个母亲看到儿子开朗起来的欣慰,而是一种领地受到侵犯的警惕与阴郁。心中的坚冰,并非那么容易融化。未来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