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粘杆处侍卫将瘫软如泥的钱太监及其赃物秘密押解至一处偏僻宫院。几乎与此同时,梁九功便已得了消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康熙的寝殿外。
内里烛火通明,康熙并未安寝,正披衣看着一份奏折。听梁九功低声禀完,他放下奏折,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带过来吧。朕亲自问。】
空旷冰冷的偏殿内,只点了几盏牛角灯,光线晦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更添几分阴森。康熙高踞上座,梁九功垂手侍立一旁。钱太监被除去了斗篷,只穿着中衣,跪在下方,瑟瑟发抖,面无人色。那包金元宝和散落的纸张就放在他面前。
【钱如意,】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冰冷,【朕给你一次机会。说说,这深更半夜,带着宫禁之物,想去御花园做什么?这些金银,又从何而来?这些纸上,写的是什么?】
钱太监磕头如捣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皇上饶命!奴才……奴才鬼迷心窍!是……是奴才贪财,偷……偷了宫里的东西,想……想趁夜出去变卖……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哦?偷东西?】康熙拿起一张散落的纸,上面隐约画着些简易的机械图样,还标注了尺寸,“……承重……机括……”他眼神一厉,【偷到格物院的头上去了?你这奴才,手伸得够长的!还是说,有人让你伸的?】
【没……没有!】钱太监猛地一颤,【是奴才自己……自己利欲熏心!无人指使!皇上明鉴!】他一口咬死,绝不敢攀扯。
【不肯说?】康熙冷笑一声,【那朕来帮你说。御用监掌案太监钱如意,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借采办之机,于宫外茶巷私会内务府采买副管事刘保。三日后,刘保至城西‘陈氏铁铺’,以高价定制一批特制精钢构件。不久后,格物院屋脊测风杆被动手脚,天雷击中之夜,刘保‘恰到好处’地悬梁自尽,留下认罪遗书。而你,今夜则企图将这些与格物院图纸、来历不明的金银一并销毁。】
康熙每说一句,钱太监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如死灰,浑身被冷汗浸透。
【朕很好奇,】康熙俯下身,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钱太监的脸,【是多大的一份富贵,让你觉得比自己的九族性命还重要?】
钱太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那恐惧深处还夹杂着一丝绝望的哀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他体内撕扯,一个欲求活命,一个被更深的威胁扼住了喉咙。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却依旧一个字也不敢吐露。
康熙冷眼看着他这番剧烈的内心挣扎,心中已然明了。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却足以打破死寂的骚动,一个粘杆处侍卫快步进来,在梁九功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梁九功脸色微变,立刻上前,在康熙耳边禀报:【皇上,看守钱如意住处的人发现,他手下一个小徒弟,半个时辰前……投井了。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
康熙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幽深冰冷,他缓缓靠回椅背,看着下面彻底崩溃的钱太监,忽然失去了所有询问的兴致。
对方的手段,又快又狠,再次抢先一步,断了所有可能攀扯的线索。这个小徒弟的死,无疑是对钱太监最直接的警告。
【拉下去。】康熙疲惫地挥了挥手,【仔细看管,别让他死了。】
【嗻!】侍卫上前,将彻底软倒的钱太监拖了下去。
殿内重回寂静。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这……】
【查。】康熙闭着眼,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冷意,【给朕查清楚,那个投井的小太监,最近都接触过什么人。永寿宫那边,也给朕盯紧了。一应出入人等,朕都要知道。】
【嗻。】梁九功心头一凛,知道皇上这是真正动了疑心。他不敢多言,悄声退下安排。
康熙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手指用力揉着眉心。证据链似乎又一次清晰地指向了某个人,却又在最关键处,被毫不留情地斩断。他手握至高权柄,却仿佛在与一道无形的阴影搏斗。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悦。
翌日,一道旨意震惊后宫与前朝。
御用监掌案太监钱如意,贪墨宫禁财物,罪证确凿,着革去所有职司,打入慎刑司严加审讯,以待后判。其相关党羽,一体锁拿查办。
内务府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风暴。八阿哥胤禩“奉旨”整顿,手段雷厉风行,一连革职、查办了十数名与钱如意、刘保有过从的官吏太监,其中甚至包括一位资格颇老的副总管。一时间,内务府人人自危,风气为之一肃。
胤禩此举,大义灭亲,铁面无私,赢得了朝野一片“八贤王”公正廉明的赞誉之声。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能看到,在这场清洗中,被拔除的或多或少都与胤禩一系并非铁板一块,或是有可能被深挖出更多联系的人。他是在断臂求生,也是在借着康熙的旨意,进一步净化和控制内务府这块重要的地盘。
毓庆宫内,胤礽和元锦听闻这些消息,相对无言。他们都知道,钱太监恐怕永远也不会开口了。
【好一个壁虎断尾,好一个顺水推舟。】胤礽冷笑,【咱们这位八弟,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
元锦递给他一盏温热的参茶,语气沉稳道:【殿下,八弟此番断尾求生,看似赢得了清名,实则已在皇阿玛心中种下了猜疑的种子。我们此时若一味纠缠旧案,反而落了下乘。不如以退为进,将目光放长远些。】
【哦?以退为进?】胤礽看向她,【锦儿又有何妙策?】
元锦微微一笑,脑中闪过系统光屏中《基础组织管理学》和《近代医学体系萌芽》的概要。【此次防疫章程能初见成效,说明儿臣从杂书中看来的这些法子,确是实用。但若只局限于格物院一隅,未免可惜。殿下可还记得,上次儿臣提及的‘防疫清疾’之策?】
【自然记得。】
【儿臣以为,眼下正是推行此策的最佳时机。】元锦目光清亮,【我们可奏请皇阿玛,并非另起炉灶,而是在太医署现有的框架下,增设一‘防疫清疾科’。此举有三大好处:一则可借太医署的正统名分,将此次有效的防疫之法规整、传承下去,惠及更多人,此乃为国为民的实绩;二则可借此机会,系统整理编撰相关条例,培养懂得新式防护理念的医官学徒,将来无论是应对时疫、战伤护理,乃至后宫嫔妃生产,皆有大用,此乃为将来布局;三则,】她声音略低,【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刚刚平息的内务府风波,转移到这项看得见、摸得着的‘建设’上来。我们埋头做事,皇阿玛看在眼里,孰是孰非,心中自有公断。】
【只是……】胤礽沉吟道,【太医署那帮老学究,最重资历传承,凭空设立新科,恐阻力不小。这章程细则、人员考评选拔,乃至如何与原有体系衔接,皆需仔细斟酌,否则极易流于形式。】
【殿下所虑极是。】元锦成竹在胸地道,【儿臣既提出此议,心中已有初步构想。】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譬如,此科初设可不设过高门槛,优先选拔年轻聪慧、识字且愿接受新知的医官学徒,由太医院择一两位思想开明之太医兼任管带。课程之初,不必涉及深奥医理,专攻此次防疫中已验证有效的清洁、消毒、隔离、护理之规范操作,将其标准化、流程化,编撰成简明手册,务求人人皆可照章执行。日后可视情况,再逐步增加创伤包扎、常见时疫防护、产妇婴孩护理等实用内容。其考核亦以实操与记诵手册为主,优异者给予奖赏,并可优先选派至各宫府邸、军营甚至地方效力。如此,由浅入深,以实效说话,方能站稳脚跟,徐徐图之。】
她一边说,一边笔下不停,很快列出了几条纲要,其思路之清晰、规划之系统,俨然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管理思维。这正是她近日反复研究系统资料库中《机构设立与项目管理基础》和《近代公共卫生体系溯源》的成果。
胤礽看着她笔下流出的条陈,眼中光芒大盛,之前的些许疑虑一扫而空,忍不住击节赞叹:【妙!锦儿,你此言大善!思虑竟周详至此!如此一来,不仅将坏事变好事,更是为朝廷开辟了一条务实的新路!孤这便去斟酌词句,将这些都写入奏折!】
正如元锦所料,康熙在接到胤礽的奏折后,沉思良久。他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粘杆处呈上的密报,上面简单对比了格物院与宫内其他区域近期的病患人数,那清晰的下沉曲线给了他直观的印象。再加上梁九功之前回话时的肯定,折子本身字字句句又都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务实而恳切,且并非无的放矢。
康熙不再犹豫,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流畅地批下一个【准】字。他知道这背后有太子妃的影子,但他乐见其成。这确实是一件好事,更重要的是,他能透过此事,看到太子和太子妃在逆境中寻找生机、并试图将一些新的、有益的理念注入陈旧肌体的努力和远见。
圣旨很快下达。元锦虽未直接出面,却通过胤礽,将一份更为详尽的《防疫清疾科初设纲要》及《基础卫生操作规范》递给了负责此事的一位院判。纲要中不仅包含了组织架构、培训考核思路,甚至还有初步的推广计划。那位老院判初时还不以为意,细看之后却不禁悚然动容,发现其中条陈虽看似朴素,却环环相扣,逻辑严谨,极具操作性,绝非泛泛之谈,不由得对深居毓庆宫的太子妃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敬佩。
太医署内自然掀起一阵波澜。但有康熙的明确旨意和太子的支持,加上戴梓等格物院人员提供的、已见实效的防疫规程作为参考,反对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很快,太医署一角腾出了两间厢房,门口挂上了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牌,上书“防疫清疾科”五个字。一个全新的机构悄然成立,几名被选拔来的年轻医官学徒,开始在最基础的清洁、消毒、隔离规范下接受培训。
至于这背后牵扯的阴谋与斗争,康熙自有他的衡量和布局。眼下,维持稳定,引导这股新生的、建设性的力量走向正轨,比立刻掀桌清算更为重要。那道无形的敕令,依旧高悬于某些人的头顶,只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消息传到胤禩耳中时,他正在书房练字。笔锋一顿,上好的宣纸上顿时晕开一大团墨迹。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笔,将纸慢慢揉成一团。
【防疫清疾科……】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团废纸,【真是小瞧了她。每次都能另辟蹊径,化险为夷,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他走到窗边,望着毓庆宫的方向,目光幽深难测,【也好,且让你先忙着。这宫里,可不是只会做事就能站稳的。咱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