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自江宁启程,一路南下,终至杭州府。西湖潋滟,山色空蒙,暖风熏得游人醉。然而,銮驾之内的康熙皇帝,却并无多少闲情逸致。扬州盐案、江宁织造,两处看似圆满解决,实则都像被轻轻搁置的炭火,内里依旧滚烫,随时可能复燃。
这日,康熙难得有了游兴,只带了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禛、十三阿哥胤祥等寥寥数人,微服泛舟西湖。舟至湖心,碧波万顷,远山如黛。康熙凭栏远眺,忽然似是随意地开口:【此番南巡,所见江南富庶,甲于天下。然富庶之下,隐患亦存。盐政、漕运、织造,皆关乎国本。朕观历代王朝,衰亡之兆,多起于承平日久,积弊丛生。尔等皆朕之皇子,日后要辅佐君王,治理这万里江山。今日不妨畅所欲言,以为当今之大清,何处最为堪忧?又当如何未雨绸缪?】
这看似随意的垂询,实则是又一次深刻的考较。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十三阿哥胤祥年轻气盛,率先开口:【皇阿玛,儿臣以为,西北准噶尔部狼子野心,屡屡犯边,方为我朝心腹大患!当效法皇阿玛亲征漠北之壮举,练强兵,足粮饷,择良机一举荡平,永绝后患!】言语间充满少年人的锐气与豪情。
康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胤禛。
胤禛沉吟片刻,沉稳答道:【十三弟所言甚是,边患不可不防。然儿臣以为,内政乃根基。如今太平日久,土地兼并日甚,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八旗子弟亦渐生怠惰,弓马生疏。长此以往,恐失立国之本。儿臣愚见,或需重新清丈田亩,抑制兼并,改革旗务,令其重拾生计,方能固本培元。】他所言切中时弊,却也是极易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难题。
康熙听完,目光深邃,依旧未做评价,最后看向了胤礽:【保成,你呢?】
胤礽心中紧张,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皇阿玛反复掂量。他想起元锦信中的提醒:“殿下论政,当既要有储君之格局,亦需有务实之策,更需体察圣心,于稳中求进。”他深吸一口气,谨慎开口:
【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四弟与十三弟所言,一内一外,俱是要害。然治国如烹小鲜,既需猛火去痼疾,也需文火慢炖,调理根本。边患要防,内政要改,然皆需国库充盈、民心稳定为基石。】
他顿了顿,见康熙认真听着,继续道:【儿臣浅见,当前或可以‘疏通’、‘开源’二策为重。‘疏通’者,便是借此次南巡发现之机,大力整顿漕运、盐政、织造等积弊,并非一味严查追究,而是订立新章,明晰权责,减少贪腐之中饱私囊,使货畅其流,利归国库与百姓。譬如漕运,或可试行‘官督商运’,并借鉴格物苑新研的运河水位测量与调度之法,优化航道,设计更吃水浅、载货多的新式漕船,以期大幅减耗增效;譬如织造,或可渐改‘佥派’为‘召买’,并推广新式纺机,提升织品质量与效率,如此,朝廷可用同等花费获更多佳品,机户亦能多得生计,方为两全。】
【‘开源’者,儿臣以为,不应只盯着农税田赋。江南工商业繁荣,海上贸易渐兴,此乃天然之利源。或可于广州、宁波等地,设立更为规范之海关,制定则例,既可增加税收,亦能管控洋人,了解外洋情势。待内政疏通,财用充足,练兵、改革方更有底气。此乃儿臣一点愚见,请皇阿玛训示。】
胤礽这番话,既肯定了胤禛和胤祥的观点,又提出了自己“先疏通、再开源、后图强”的渐进策略,并巧妙融入了格物苑的技术成果和前瞻思路,强调了财政的重要性,并给出了具体建议,既显格局,又有务实之处,更重要的是,透露出一种“稳健”而“创新”的施政思路。
康熙听罢,凝视着湖面良久,终于缓缓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嗯。能看到财政为诸事之基,能想到疏通与开源并重,能顾及民生与稳定,还能思及借助新器利好生利弊,保成,你近来确是有长进了。】他没有明确说谁对谁错,但这句对太子的肯定,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态度。
胤禛垂眸不语,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胤祥则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康熙将儿子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赏评起湖光山色来。
然而,皇家父子的西湖问对,其影响却迅速通过隐秘的渠道扩散开来。太子之言,尤其是关于“规范海关”、“了解外洋情势”以及“推广新式机械”的说法,让某些利益攸关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师。
毓庆宫内,元锦刚处理完格物苑的日常事务,正陪着渐渐活泼起来的幼子弘暄在院中玩耍。阳光明媚,孩童笑声清脆,暂时驱散了近日来的紧张氛围。得益于她之前的谨慎安排,那个略通拳脚的刘婆子已被调至小花园附近当差,暗中留意。
但危险,往往潜伏在最松懈的时刻。
弘暄追着一只彩羽毽子,咯咯笑着跑向小花园的角落。那里新移栽了几株罕见的南方花木,枝叶繁茂,花开正艳,是地方官员为讨好太子妃而进献的。
突然,跟在弘暄身后的乳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只见一条色彩斑斓、头呈三角、不过手指粗细的小蛇,竟从那花木的根部猛地窜出,快如闪电般朝着弘暄白嫩的小腿咬去!
【小主子!】千钧一发之际,那道预伏的灰影如疾风般掠过!刘婆子左手一把将弘暄揽到身后,右手闪电般探出,两根手指精准无比地捏住了那毒蛇的七寸,稍一用力,便将其掷于地上,随即一脚踩碎了蛇头!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所有人都吓呆了。乳母和宫女们脸色煞白,反应过来后立刻哭喊着围上前抱住吓哭的弘暄。元锦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冲过去紧紧抱住儿子,全身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何柱儿闻声赶来,看到地上那色彩艳丽的死蛇,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剧毒的赤链蛇!京城之地,怎会有这种东西?!还偏偏出现在小主子常玩的花园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几株新进的南方花木。
元锦强压下心中的惊怒与后怕,先仔细检查了弘暄,确认并未被咬到,这才看向救主的刘婆子,沉声道:【刘妈妈,今日多亏有你!重重有赏!】
【奴婢份内之事,不敢求赏。】刘婆子依旧低调。
元锦目光转向地上死蛇,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色彩斑斓,头呈三角,尾短急促……】这符合她在系统图鉴中看过的几种南方剧毒蛇特征。【此类蛇习性畏寒,北地极难野外生存,更遑论主动攻击人。】她声音冰冷彻骨,【绝非意外!是精心策划的谋杀!蛇被放置前,很可能被长时间藏在特制的温暖容器中,甚至被故意激怒,以确保其会在特定时间、地点发动攻击!】
她的思维飞速运转,【能如此熟悉南方毒蛇习性,并能将其神不知鬼不觉送入深宫,精准置于新进花木之下,绝非寻常势力所能为。扬州案余孽?其他皇子?被新技术触动的利益集团?甚至是……江南那批因海关之议而利益受损的豪商?】她的怀疑范围极广,思路却愈发清晰。
【何柱儿!】
【奴才在!】
【立刻封锁小花园!所有接触过这些花木的人,从采购、运送、进宫、到栽种,所有经手人,全部隔离看管,逐一讯问!给本宫彻查到底!】元锦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再去细查那进献官员的底细!刘妈妈,也请你详细回忆近日园中可有何异常人事?】
【嗻!】何柱儿领命而去。
元锦抱着惊魂未定的儿子回到内殿,立刻修书两封。一封以密语写给胤礽,简要说明京中惊变,让他心中有数,格外注意自身安全。另一封,则动用了她手中最隐秘的那条情报线,直接指令:【不计代价,彻查进献花木之官员所有背景关系、近期京城所有可能与南方蛇类有关的可疑交易和人员、以及所有经手此批花木的太监、宫女、花匠之背景及近期接触史。重点排查与内务府、八阿哥府、纳兰府及江南豪商有关联者。】
写完信,她走到窗边,望着紫禁城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目光冰冷而坚定。对手已经将毒手伸向了她的孩子,这意味着斗争已再无底线可言。
西湖的微风依旧醉人,但权力的角斗场,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孩子的遇袭,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元锦。技术带来的不仅是强国的希望,更是招致觊觎和攻击的祸源。她不能再仅仅满足于研发和防御,必须更快地拥有足以震慑宵小、保护至亲的力量。她看向格物苑的方向,目光无比坚定——有些计划,必须提前了。无论是为了大清,还是为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