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舟顺流而下,过了临清,河道愈发宽阔,两岸烟火渐密,富庶之气扑面而来。然而,康熙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反而时常对着河道总督呈上的图册沉思。临清码头的“速凝灰”虽解了燃眉之急,却更像是一剂膏药,贴在了漕运积弊的表面,未能触及根本。
这日,御舟行至一段河道曲折、水势湍急之处。康熙召集群臣与皇子于甲板之上,指着两岸明显有新近加固痕迹的堤岸,以及河中几处隐约可见的暗礁,沉声道:【朕观此段河道,虽经修缮,然治标未治本。每至汛期,水患频仍,冲毁堤坝,淤塞航道,年年修缮,岁岁劳民伤财。尔等皆朕之股肱,可有长治久安之策?】
河道总督率先出列,额角冒汗:【皇上明鉴。此段河道地势特殊,水流冲刷之力极强,寻常土木堤坝确难长久抵御。臣等唯有加派人力,汛前加固,汛后抢修,方能保漕运无虞。若要根除,非……非倾国力而不可为,恐耗资巨万。】
纳兰明珠随即附和:【皇上,河工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确需从长计议。眼下国库虽丰,然西北用兵、各地赈灾皆需银钱,是否可待时机更为成熟再行筹划?】
胤礽见状,心知这是再次展现能力的机会。他想起元锦曾与他讨论过的一些治水理念,虽不完全懂,但记住了一些要点。他出列躬身:【皇阿玛,儿臣以为,堵不如疏,强防不如巧引。或可考察河道走势,于关键之处开挖引河,分泄洪水之势,亦可于上游广植林木,巩固水土,从源头减少泥沙淤积。如此,或可渐收长效。】
康熙微微点头:【堵不如疏,此言有理。可知具体如何施行?开挖引河,方位、深浅、流量如何计算?需多少人力物力?】一连串的问题,顿时让胤礽语塞。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只知道理念,具体细节却难以应对。
【这……需……需精通水利之员详细勘测计算……】胤礽面露难色。
纳兰明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胤禩则温言道:【太子二哥心系百姓,宏愿可嘉。然治河乃专业性极强之事,确需谨慎。】
就在场面略显僵持之际,四阿哥胤禛沉静出列,躬身道:【皇阿玛,儿臣或有浅见。】
康熙目光转向他:【讲。】
【儿臣协理户部时,曾核阅过往年河工报销账册,见此地岁修所耗甚巨,便留了心。日后查阅《河防一览》,于潘季驯‘束水攻沙’之法略有心得,亦曾与几位老河工请教过此段河道情状。】他言辞恳切,不着痕迹地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关注此事。【儿臣愚见,或可于此地试行‘束水冲沙’之策。】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略显褶皱的草图,【此乃儿臣闲暇时所绘构想,粗糙之处,请皇阿玛恕罪。】
草图展开,虽不精美,却清晰地标注了他设想的堤坝位置与水流方向。【可于河道狭窄关键处,以巨石或‘速凝灰’浇筑,修建锐角分水堤、拦水坝,并非一味加高堤防,而是收缩河道,加快水流速度,利用水力自身冲刷河床,减少泥沙沉积,从而深浚航道,稳固堤岸。此法相较于全线加固堤防,或能省时省力,效果更佳。】
【至于太子所言引河与植林,】胤禛转向胤礽,微微颔首,【确是根本之法,可与儿臣所言之策相辅相成。近期可施行‘束水冲沙’,远期则辅以引河与上游水土养护,方为万全之策。】
一番话,既提出了具体可行的当下方案,又巧妙地承接并补充了太子的理念,未露丝毫抢功之态,反而显得兄弟同心。
康熙看着胤禛的图,眼中精光闪动:【束水冲沙……朕似在典籍中见过。你能想到于此地应用,并有所增补,甚好!所需工料、人力几何?可能估算?】
【儿臣粗略估算,】胤禛显然有备而来,【若集中人力物力于此段最险之处,采用新式‘速凝灰’与石材结合,约需银十五万两,民夫三千,耗时两月至三月可成。较之以往年年小修小补,三年内所省之修缮费用及漕运损耗,便可抵此投入。】
数字具体,利弊清晰,顿时让河道总督和纳兰明珠等人“耗资巨万”的托辞显得苍白无力。
【好!】康熙龙颜大悦,【这才叫务实之策!既有远略,又有近谋!胤礽,】他看向太子,【你提出的理念是好的,日后更需在‘如何施行’上多下功夫。胤禛,此事便由你牵头,会同工部、河道衙门详细勘测规划,拟个切实的章程上来!所需银钱,从朕的内帑先拨一部分,其余由户部、工部统筹!】
【儿臣遵旨!】胤禛沉稳领命。
胤礽脸上火辣辣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既欣慰难题得解,又懊恼自己准备不足,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风头再次被老四抢去!虽然老四言辞谦恭,但他能感觉到,皇阿玛看老四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与倚重。
【皇阿玛圣明!】众臣齐声颂扬。纳兰明珠脸色难看,胤禩则看着胤禛,笑容依旧温和,眸色却深了几分。
经此一事,銮驾中的气氛愈发微妙。太子虽地位尊崇,但四阿哥凭借其务实、干练、深谙实务的形象,在随行官员心中分量陡增。
几日后,御驾抵达扬州。扬州盐商富甲天下,接待场面之奢华,更胜临清。夜间,盐商之首汪如龙于瘦西湖畔的别苑设下盛大夜宴,为皇帝接风洗尘。灯火璀璨,丝竹绕梁,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
宴至酣处,汪如龙击掌三下,笑道:【皇上驾临扬州,草民等不胜荣光。恰前日有一支西域商队途经扬州,其中有一琴师,所奏胡琴与众不同,音色奇特,旋律别致,草民特将其留下,愿以此异域之音,为皇上助兴。】
说罢,一位身着西域服饰、面覆轻纱的女子抱着一样形制奇特的乐器袅袅婷婷上前。那乐器似琵琶而非琵琶,琴身更圆润,琴颈更长,只有两根琴弦。
女子躬身行礼,指尖拨动琴弦。顿时,一阵极其独特、悠扬而又带着一丝苍凉感的乐声流淌出来,其音色不像中原丝竹的清越,反而有种浑厚深沉的韵味,旋律更是闻所未闻,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此为何琴?音色竟如此奇特?】康熙果然被吸引,好奇问道。
汪如龙忙答:【回皇上,据那商队首领言,此琴名为‘艾西特琴’,乃西域更西之地传入的乐器,在彼处甚为流行。】
康熙听得入神,微微颔首:【音色苍茫,别有一番韵味。可知所奏何曲?】
那西域女子似乎略通汉语,轻声答道:【回尊贵的大皇帝,此曲名为《流浪者的思念》,诉说的是远离故乡的游子对沙漠、绿洲和骆驼队的怀念。】
【好!赏!】康熙心情颇佳。
就在这时,坐在胤礽下首的胤禩,忽然微笑着轻声对康熙道:【皇阿玛,此异域之音虽妙,却略显哀婉。儿臣听闻太子二哥督办格物苑,网罗天下奇技,所研之物包罗万象,想必对这音律乐器之理亦有高论?不知可否请太子二哥品评一番,也让儿臣等开阔眼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到胤礽身上。康熙也含笑看来:【哦?保成还对音律有研究?】
胤礽心中暗骂胤禩多事,他于音律只是寻常爱好,哪懂什么西域胡琴?正欲推辞,忽然脑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元锦曾说过,格物苑所求,不止于“物”,更在于“理”,在于洞察万物运行之法则,其中亦包括声学之理。她为研制精密仪器测声定音,曾广泛搜集、研究天下奇器异械的图样与原理,其中就包括这西域胡琴的形制与发声奥秘!她当时兴致勃勃地讲解,还感叹其结构虽简却暗含声学至理,他当时只觉得有趣便记下了些皮毛。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此刻被架上高台,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从容:【回皇阿玛,儿臣对此琴也只是略有耳闻。据儿臣所知,此琴并非西域更西之处传来,其真正起源,恐怕更在北边草原游牧部落之中,后来才沿商路传至西域。其两根琴弦,多以马鬃或羊肠制成,音色故而苍凉浑厚,最适合演奏旷野长风、万马奔腾之曲。此女所奏思乡之曲,虽切题,却未能尽显此琴本色。】
他这番话一出,那西域琴女明显愣了一下,面纱上的眼眸露出惊讶之色。汪如龙也是面露诧异。
康熙闻言,兴趣更浓:【哦?竟是如此来历?保成倒是见识广博。那依你之见,如何演奏方能显其本色?】
胤礽心中暗暗叫苦,他哪里知道如何演奏?正绞尽脑汁,忽然想起元锦当时还哼过一小段极富节奏感、模仿马蹄声的旋律!他只得凭记忆,用手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出那段节奏,说道:【儿臣也只是听闻,其演奏技法讲究急促顿挫,模仿马蹄之声,旋律应更激昂慷慨方显其魄力。具体如何,还需专业琴师操持。】
虽然只是敲击桌面,但那独特的节奏感已能让人联想到骏马奔驰的景象。
康熙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眼中惊讶与赞赏之色并现:【好!好!保成,朕竟不知你于音律之道,尤其是这异域僻艺,亦有如此深研!真是时时给朕惊喜!赏!重重有赏!】他笑得开怀,但目光在胤礽脸上停留片刻,那笑意之下的探究之意,却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深沉。太子近来的“惊喜”,似乎多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谢皇阿玛!】胤礽暗自松了口气,背后又是一层冷汗。
那西域女子躬身,用略显生硬的汉语恭敬道:【尊贵的大皇帝陛下,太子殿下所言……分毫不错。此琴确起源于草原,奴婢……奴婢技艺不精,让殿下与陛下见笑了。】
顿时,席间响起一片细微的惊叹声。众人看向太子的目光各有不同。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但各方心思早已不在酒乐之上。康熙看似陶醉于欢乐,眼角的余光却将儿子们的神情尽收眼底。胤禩依旧笑得温润如玉,举杯向胤礽致意,仿佛真心为他高兴,但那笑意却未真正抵达眼底。胤禛则默默饮酒,看了胤礽一眼,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探究与沉思。
夜深席散,康熙回到行营,对梁九功淡淡道:【太子近日,倒是让朕惊喜不断。只是这见识广博得……有些出乎意料了。】他停顿了一下,【去查查,那西域商队,是何来历。还有,太子近日接触过哪些人,特别是……与京中的通信,都要留心。】
【嗻。】梁九功低声应下,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之中。
扬州夜宴的笙歌终会散去,但胤礽凭借远超常人的“博识”再次惊艳御前的同时,也将自己与那神秘的“格物苑”更深地置于风口浪尖。康熙的一句“查”,预示着南巡的欢愉之下,真正的暗流开始汹涌澎湃。技术也好,知识也罢,它们既是强国利器,也成了权力场上最危险的筹码。胤礽此刻越是光芒闪耀,他所背负的未知风险,便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