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份关于格物院“奢靡耗费”的奏折,果然被当庭呈递。都察院浙江道御史王绍辉,手持玉笏,义正词严地陈述格物院近半年来支取的银钱、木炭、铁料、各类矿石等物资数目,一笔笔,一项项,听起来确实数额庞大,足以让不明就里的人咋舌。
【皇上,格物院虽有炼钢、制铳之功,然其耗费之巨,亦是触目惊心。长此以往,若各部各院竞相效仿,恐国库空虚,奢靡成风,动摇我大清立国之本啊!】王御史声音洪亮,回荡在乾清宫大殿内。
不少守旧的老臣闻言,纷纷点头附和,看向太子胤礽的目光中带上了审视与忧虑。八阿哥胤禩垂眸静立,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则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康熙端坐龙椅,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落在胤礽身上:【太子,王御史所奏,你有何话说?】
胤礽不慌不忙,出列行礼,声音沉稳:【回皇阿玛,王御史所陈数据,大体不差。】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王御史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子直接承认了。
胤礽话锋一转:【然,王御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所列耗费,多为前期摸索试错之投入。自新式坩埚与炼钢法稳定以来,各类物料耗费已逐月递减五成以上,此有格物院详细账册与工部核验记录为证。儿臣已命人将对比图表及实物成果清单整理完备,请皇阿玛御览。】说着,他示意何柱儿将一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呈上。
康熙翻开册子,里面不仅用清晰的表格罗列了各项支出的前期投入与近期下降对比,还附上了利用这些物料所产出的钢材、水泥、改良农具乃至新式火铳的数量、性能提升数据以及对兵部、工部、农事的实际助益评估。图表直观,数据翔实,与王御史那空泛的“奢靡”指控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者,】胤礽继续道,【格物院所有物料支取,皆严格遵循流程,经户部、工部审核,并非无度索取。且其所产之物,优先供应朝廷需用,其带来之国力增强、效率提升,远非初始投入所能衡量。若因惧怕前期投入而固步自封,我大清又如何能与时俱进,强盛于世界之林?】
胤礽这一番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回应,顿时让王御史脸色涨红,哑口无言。那些原本附和的老臣们也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四阿哥胤禛出列,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皇阿玛,儿臣以为,格物院账目清晰,成效卓着,与工部对接亦无疏漏。王御史所言‘奢靡成风’,实乃危言耸听,未见其实,便劾其功,恐寒了务实做事之心。】
康熙合上册子,目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王绍辉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格物院之功过,朕心中有数。为官者,风闻奏事是其本职,然亦需查证详实,不可人云亦云,以偏概全。退下吧。】
【臣…臣遵旨。】王绍辉冷汗涔涔地退回了班列。
八阿哥胤禩脸上的温润笑容几乎维持不住,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没想到太子准备如此充分,竟将枯燥的账目做成了如此直观的图表,更没想到一向寡言的四哥会直接出言支持。
康熙又看向胤礽,语气缓和了些:【太子应对得当,数据详实,可见是用心了。格物院关乎国计,当持之以恒,亦要精益求精,注重实效。】
【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胤礽恭敬应下,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而且皇阿玛的态度更倾向于支持。
下朝后,胤礽回到毓庆宫,将朝堂上的事情说与元锦听。元锦听后,抿嘴一笑:【这都是殿下思虑周全,准备充分。臣妾只是提供了些许整理数据的思路。】
【你的‘些许思路’,可是帮了孤大忙。】胤礽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着笑意,【那些图表,清晰明了,比干巴巴的文字奏效十倍。皇阿玛看了,心中自有衡量。老四今日也在朝上帮我们说了话。】
【四弟是明白人。】元锦点头,随即又道,【经此一事,只怕八弟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除了把事情做得更扎实,也得让更多人看到格物院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她想了想,【殿下,水泥如今产量上来了,不如我们主动奏请,先用水泥加固京畿附近的几处关键河堤?眼见汛期将至,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实事,既能防范水患,也能让朝野上下亲眼见证水泥之利。】
胤礽眼睛一亮:【好主意!孤这就去写折子!】
与此同时,直郡王府内,大阿哥胤禔听闻太子轻松化解了弹劾,烦躁地一拍桌子:【老八就会耍这些阴损手段,一点用都没有!真刀真枪地干一场,看我不……】他话未说完,被身旁的幕僚急忙劝住。
三贝勒胤祉则在府中与清客谈论此事,摇扇点评:【太子二哥如今是越发精于术了。然则,治国平天下,终究要靠圣人之道,仁义之本。这些机巧之物,纵得一时之利,终非千秋功业之基。】言语间,既有文人的清高,也隐约流露出一丝被抢了风头的酸意与路径不同的排斥。
四阿哥胤禛下朝后,更对属下吩咐:【格物院那边,我们的人要更加用心,账目物料需滴水不漏,绝不能再授人以柄。】
八贝勒府中,气氛则有些凝滞。
【好个太子!好个胤禛!】胤禟气得来回踱步,【竟让他们一唱一和,轻易过关了!】
胤?也嚷嚷道:【八哥,难道就这么算了?】
胤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挫败,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笑容:【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太子如今风头正劲,我们需避其锋芒,攻其不备。】他看向胤禟,【九弟,广东十三行那边,继续寻访西洋巧匠和物事,未必我们要自己用,但要知道太子那边弄出的东西,究竟价值几何,有无夸大。】又对胤?道,【十弟,你联络相熟的蒙古王公,不必提朝堂之事,只闲聊时说说,大清的能工巧匠都去伺候太子爷的格物院了,连兵部、工部正常的军械修缮、河工物料都有些供应不及了。】他语气转冷,【有些话,不必我们来说。】
而十三阿哥胤祥,下朝后便兴冲冲地跑到毓庆宫,对着胤礽和元锦竖起大拇指:【二哥,二嫂,你们今日在朝堂上真是太厉害了!把那起子小人气得跳脚!】他转而有些愤愤,【就是四哥拦着我,不然我定要当场驳得那王绍辉无地自容!】
年轻的十四阿哥胤禵,在兵部与人议论时,却明确表示:【火铳之利,关乎将士性命与国家安危。只要能提升战力,些许投入值得。】他对格物院的成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甚至私下向胤礽请求,希望能调阅一些不涉机密的基础原理图说,这份对强兵之道的热忱,让他与一味攻讦的八爷党逐渐拉开了距离。
康熙坐于深宫,对儿子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心知肚明。太子的能干与务实让他欣慰,但其他儿子的不服与争斗也让他忧心。他既需要太子这样一个有能力、有前瞻性的继承人,也需要其他皇子来平衡太子的势力,避免一家独大。这种平衡术,他玩了一辈子。
几日后,胤礽关于以水泥加固河堤的奏请被康熙准予。格物院与工部联合,开始在京畿附近的几处险要河段动工。
然而,水泥的推广并非一帆风顺。开工伊始,几位负责河工的工部老吏便私下嘀咕:“这灰扑扑的粉末,能比得上三合土结实?”甚至有人阳奉阴违,在调配时未严格按照比例。结果一处试验堤段因配比不当,强度不足,被水一泡竟有些松软。此事立刻被有心人放大,传成了“太子妃的水泥不堪用”。
元锦闻讯,并不慌张,亲自带着张匠头赶到工地,当着众多官员和工匠的面,重新演示水泥的正确用法,并让工匠用大锤猛击一段按标准养护好的水泥试块,试块安然无恙。她镇定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虽利,用法不对,亦是徒然。】随后,她将简化后的操作要诀和验收标准刻成石碑,立在工地显眼处。如此一来,非议才渐渐平息,水泥的优势也在后续的工程中真正展现出来,其凝固速度快、强度高的特点,让众人惊叹不已。之前关于“奢靡”的流言,在实实在在的功绩面前,不攻自破。
毓庆宫内,晚膳时分。
【额娘,河堤是什么?】五岁的瑞宁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河堤就是拦住大河,不让她乱跑的东西。】六岁的弘暄像个小大人一样解释,【用了额娘做的水泥,就更结实了!】
元锦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看着一旁抱着咿呀学语的弘昱、荣安的胤礽,心中一片宁静与满足。外面的风风雨雨,似乎都被这温馨的灯火隔绝了。
然而,无论是元锦还是胤礽都明白,平静只是暂时的。九龙夺嫡的漩涡只会越来越激烈,格物院作为太子一系的重要筹码,必将被卷入更深的浪潮之中。下一次的风波,或许很快就会到来。而康熙皇帝,依然高踞龙庭,冷静地审视着这一切,他的心中,那继承人的天平,仍在微微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