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试验田的进展,果然如胤礽和元锦所料,处处受阻。尽管胤禛利用内务府的关系,勉强调集了首批物料,让工匠得以进场先平整土地、开挖水渠,但关键的水车部件和优质粮种,却因工部、户部的公文旅行而迟迟不到位。戴梓带着几个助手和南苑本地的庄户,只能先利用旧式水车和当地常见的种子进行预备性耕种,效率低下,庄户们眼见最佳播种时节一天天过去,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愁云。
这一日,胤礽趁着政务间隙,微服来到南苑查看进度。元锦不放心,也带着弘暄一同前往。马车行驶在略显颠簸的乡间土路上,弘暄扒着车窗,好奇地看着窗外与大内截然不同的景象——广阔的田野、低矮的农舍、在田间劳作的人们。
【额娘,那些人为什么一直弯着腰?他们在地上找宝贝吗?】弘暄指着田里辛勤耕耘的农夫问。
元锦心中一酸,柔声解释:【暄儿,他们不是在找宝贝,是在种地,是很辛苦的活儿。弯着腰,是为了把种子一粒粒小心地埋进土里,还要拔掉抢营养的杂草。我们吃的米饭、蔬菜,都是他们这样辛苦种出来的。】
【哦……】弘暄似懂非懂,小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那种地好累呀,戴爷爷做的水车,就是来帮他们的吗?】
【对,】胤礽接过话,将儿子揽到身边,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水车能帮他们浇水,好种子能长出更多的粮食,都是想让他们少些辛苦,多些收成。只是现在,有些人不愿意看到这些好东西这么快送到庄户手里。】
到达南苑试验田时,只见田亩已然划分整齐,几条新挖的水渠初见雏形,但一旁空地上,预计安置新式水车的位置还空着,只有几个木匠在对着一堆木料发愁,说是关键部位的铁制连接件工部迟迟不批。戴梓正蹲在田埂上,查看那些用旧种播下的、长得稀稀拉拉的苗子,眉头紧锁。几个老庄户围在一旁,唉声叹气。
见到胤礽一行,戴梓连忙起身迎了过来,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胤礽看着眼前的景象,拳头暗自握紧,强压下怒火:【工部、户部,还是老样子?】
戴梓无奈道:【回殿下,呈送的图纸和用料清单已被退回三次,每次都能挑出新的‘不合规制’之处。户部那边,采买良种的款项也石沉大海。庄头们都说,再拖下去,今年这季的收成怕是……】他叹了口气,【即便水车良种现在到位,效果也要大打折扣了。】
一股压抑的愤怒在胤礽胸中涌动。他深知,胤禩此举阴险至极,就是要让他这“利民”之举,变成一个劳民伤财、徒劳无功的笑话!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元锦身边的弘暄,却被田埂边泥土里几条蠕动的蚯蚓吸引了。他挣脱元锦的手,跑过去蹲下,用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点也不嫌脏。
【额娘!阿玛!快看!泥里有会动的‘绳子’!】弘暄兴奋地喊道。
一个愁眉不展的老庄户见这小娃娃天真可爱,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小公子,那是蚯蚓,松土的好帮手哩!它钻过的地方,土就松了,庄稼的根就能长得更舒坦。肥田里这东西多着呢!】
【松土?肥田?】弘暄好奇地重复着,【像我们用小棍棍给花盆松土一样吗?肥田是什么?】
【肥田就是有劲儿的地,能多打粮食!】老庄户解释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元锦心中猛地一亮!她快步走到胤礽和戴梓身边,低声道:【殿下,戴先生,或许我们不必全然被动等待那迟迟不来的新水车和外来良种。眼前就有转机!】
胤礽和戴梓都疑惑地看向她。
元锦指着那些蚯蚓,思路清晰地说道:【殿下可还记得,妾身曾提过,格物院农学组应注重搜集地方农谚和老农经验?蚯蚓松土肥田,正是此类智慧!我们何不借此机会,系统整理并推广此类成本低廉、易于操作的本土肥田之法?比如,除了利用蚯蚓,还可大力推广堆肥(将粪肥、秸秆等堆积腐熟)、沤肥(坑埋发酵),甚至在田里种植紫云英这类能肥地的草子(绿肥)。一方面,这些方法立时三刻就能在南苑推行,先提升地力,应对当前困局,即便用旧种,或也能有所增产;另一方面,这也是极具价值的农学积累,若能验证有效,将来可编撰成册,惠及更多地方,其功未必小于一两件新式器械!】
胤礽的眼睛顿时亮了!【锦儿,你真是……总能于山穷水尽处,另辟蹊径!】这法子朴实无华,却直指要害,正好击中了胤禩刁难的核心——你不是卡我“新奇”之物、拖延时间吗?我便用这最“土”、最易推广的办法,先把实事做起来,做出成效!
【戴先生!】胤礽立刻转身,语气振奋中带着决断,【就按太子妃说的办!即刻召集南苑所有庄户,将堆肥、沤肥、蓄养蚯蚓、利用绿肥等这些行之有效的土法子,由你带着懂行的老农,系统整理,详细讲解,鼓励他们立即照做!将此作为此次试验的重中之重,详细记录效果!孤倒要看看,这些利民的法子,他们还能怎么拦!】
戴梓也是恍然大悟,看向元锦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娘娘高见!此法看似平常,却集合了民间智慧,若能推广开来,确是功在千秋!臣立刻去办!】
消息传开,庄户们起初还将信将疑,但听说是“太子妃娘娘”想的法子,又见戴先生和庄里的老把式都说得头头是道,且这些方法本就不用额外花销,有的甚至本就是各家各户零散在用,只是未成体系,积极性顿时被调动起来。一时间,南苑试验田里,除了继续等待水车的工匠,更多了许多忙着挖坑沤肥、收集粪草、讨论如何堆肥才更得劲的庄户,先前那种因受阻而沉闷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扫,变得热火朝天。
弘暄看着大人们突然都忙碌起来,有的在挖深坑,有的往坑里分层铺放秸秆、杂草和粪肥,有的在田边地角撒草籽,觉得有趣极了,也拿着自己的小木铲,有样学样地在田边空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把自己找到的几条蚯蚓小心地放进去,还盖上些树叶,嘴里念叨着:【小蚯蚓,快帮我们松土肥田,让苗苗长高高……】
孩童天真烂漫的举动,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连胤礽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多日未见的轻松笑容。他看着元锦,低声道:【这一次,又多亏了你们母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胤禩很快得知了南苑试验田的变化。他先是愕然,随即冷笑连连。【拾粪蓄虫?种植草籽?我这二哥,真是被逼得黔驴技穷,开始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他并未仅仅指使言官弹劾“有失体统”,而是双管齐下:一方面,让手下在士林中散布“太子行为怪诞,近于巫祝,恐非国家之福”的恶毒流言;另一方面,授意管理皇庄的内务府官员,以“沤肥秽物堆积,卫生不佳”、“恐生疫病,危害皇庄”为由,对南苑庄户的行为进行刁难和阻挠,甚至威胁要驱散庄户,封停试验。
弹劾和流言传到康熙耳中,果然引起了更大的波澜。不仅一些守旧御史附和,连几位宗室长辈也向康熙表达了担忧。康熙再次召见胤礽时,面色凝重,不仅询问肥田法的效果,更直接提到了“怪力乱神”的流言和“庄户怨声载道”的传闻,语气严厉。
胤礽心知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压力倍增,但反而更加沉着。他不慌不忙,不仅再次深入浅出地阐明堆肥沤肥等法的农学道理,强调其自古有之,并非怪诞,更将戴梓详细记录的、庄户因亲眼见到土壤改良迹象而从“将信将疑”到“积极响应”的全过程记录呈上,并直言内务府的无理刁难。他恳切道:“皇阿玛明鉴!儿臣所为,不过是系统整理并推广民间本就存在的肥田之法,成本低廉,百姓易学,何来怪诞?如今初见成效,庄户称善,却遭无端阻挠诽谤。若因守旧官员阻挠而让此利民之法夭折,致使百姓继续受贫瘠之苦,才是儿臣之过!亦是朝廷之失!请皇阿玛圣断!”
康熙审视着太子不卑不亢的神情,又仔细翻阅那些来自底层的、朴实的庄户记录,再联想到胤禩近来上蹿下跳的动作,心中已然明了。他沉默良久,权衡着各方利弊。最终,他缓缓开口道:“太子心系农桑,搜集民智,因地制宜,其志可嘉。所谓怪力乱神,实属无稽之谈!内务府不得干涉南苑农事试验,违者重处。至于体统……民生才是最大的体统!”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胤礽,“然储君行事,亦当谨言慎行,步步为营,注重实效。此法既行,便需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来,方可堵住悠悠众口。”
这番话,既有力地支持了太子,打压了胤禩的气焰,也给太子套上了一个“必须见效”的紧箍咒。
消息传回毓庆宫,元锦终于松了口气,但心弦依然紧绷。这一回合,他们算是险胜,但康熙最后的警告也意味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晚膳时,胤礽特意给弘暄夹了一个他最爱吃的鸡腿,笑容中带着疲惫与欣慰:【来,犒劳我们的小福星!今日南苑的庄户们,能继续安心肥田,都有暄儿发现蚯蚓的功劳。】
弘暄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阿玛,那以后庄户伯伯们的地里,都会变得肥肥的,长出吃不完的粮食吗?】
【阿玛和额娘,还有戴爷爷,正是在为这个努力。】胤礽看着儿子,目光深远而坚定,【不过,坏人可能还会使绊子,我们得更加努力才行。】
夜色中,毓庆宫的灯火温暖地亮着。弘暄已然熟睡,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而胤礽和元锦却毫无睡意,他们知道,这场围绕南苑试验田的较量,远未结束。康熙的支持是有条件的,胤禩的挫败只会让其更加记恨。肥田法虽已推行,但其效果尚需时间验证,而水车和良种的问题依然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接下来的路,依然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