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决断如同一道分水岭,将汹涌的明潮暂时压下,却让暗流更加汹涌地涌动。朝堂之上,关于“天雷案”的喧嚣议论似乎随着刘保的“伏法”而渐渐平息,但所有身处权力中心的人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短暂的宁静。粘杆处的暗探行动得更加隐秘,内务府在胤禩“雷厉风行”的整顿下风声鹤唳,而毓庆宫和格物院,则在一片异样的目光中,开始了一场看似“跑偏”却至关重要的新事业。
元锦提出的“灾后防疫”之策,得到了康熙的默许。理由冠冕堂皇:雷击大火虽已扑灭,然皇城重地,关乎国本,谨防时疫滋生乃是应有之义。由引发事端的格物院负责此事,戴罪立功,更是顺理成章。
消息传出,不少等着看笑话的官员暗自嗤之以鼻。
【太子妃这是吓破了胆,开始搞些妇人之仁的玩意儿了?】 【防疫?无非是洒扫冲洗,焚香祷告,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格物院这回真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且看她能弄出什么花样,只怕是劳民伤财,最后徒惹笑柄。】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也传到了元锦耳中,她却只是一笑置之。她正需要这种“不起眼”的误解。
在毓庆宫的小书房里,元锦屏退左右,意识沉入系统之中。光屏闪烁,她快速检索并兑换了《基础公共卫生防疫手册(简易实践版)》,所需积分不多,但内容极其务实,完全契合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
【殿下,】她将连夜整理好的章程递给胤礽,【这是初步拟定的防疫条陈,您看看是否可行。】
胤礽接过细看,越看眼神越亮。条陈写得深入浅出,条理清晰,绝非空谈。
其一,清污源:组织人手彻底清理火烧废墟,所有垃圾废物运至指定远离水源处深埋或焚烧;引入石灰,调成浆水,大面积泼洒于废墟及周边区域,尤其是阴暗潮湿角落,以作消毒杀虫之用。 其二,洁饮水:强令格物院及周边区域内所有水井,必须加盖,取水器具需专用且保持清洁;倡导所有人员饮用烧开过的热水,由公中每日定量供应。 其三,分餐制:临时设立集中用膳处,碗筷餐具统一用沸水蒸煮过后方能使用;禁止私聚共食。 其四,设观察:若有人员出现发热、呕吐、腹泻之症,立即移至院内闲置库房隔离观察,并上报太医署派员诊视,严禁瞒报。
【好!】胤礽击节赞叹,【锦儿,你这‘杂书’看得真是妙极!此法看似简单,却环环相扣,直指要害!尤其是这沸水饮用和石灰消毒,想法清奇又务实!孤这便签字用印,即刻下发格物院执行!戴梓那边,孤也会派人去说,让他全力配合你。】
【多谢殿下。】元锦微笑,【此外,我还想请殿下允准,从内务府调拨一批棉布、细纱和针线。】
【哦?这是要做什么?】胤礽好奇。
【制作一些简易的口罩和手套。】元锦解释道,【清理废墟粉尘大,接触污物亦不卫生,让负责此项差事的人员佩戴,多少能起些防护作用。虽不能完全隔绝病气,但能减少吸入和接触,总是好的。】
胤礽看着元锦,眼中满是激赏与钦佩:【虑事竟能周详至此!准了!孤让何柱儿亲自去办!】
格物院内,戴梓接到谕令时,正因火药项目暂停而郁郁寡欢。但当他仔细阅读完那本《防疫章程》,以及随后由太子府转来的、更为细致的“操作建议”(诸如石灰水的最佳配比、垃圾堆放点的选择应远离水源和下风向、建议制作口罩的纱布需经纬致密且用沸水蒸煮过等)后,这位痴迷技术的老工匠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
【妙啊!】他对着副手感叹,【太子妃此法,虽不涉精妙机关,却于微处见真章!石灰遇水发热,可杀秽物;沸水可灭微虫;隔离以防蔓延……此乃活生生的格物致用之道!尤其这些细则,思虑之周全,远超常人!我等岂能因火药一时受阻便颓唐丧志?殿下有令,我等必当竭尽全力!】
在戴梓的全力动员和元锦细节指导的下,格物院上下很快从雷击案的阴影中走出,投入到这场前所未有的“防疫行动”中。石灰被一车车运来,按特定比例兑水泼洒,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洁净感。水井加了木盖,专人看守。大锅支起,日夜不停地烧着热水。废弃的砖石木料被清理运走…整个区域呈现出一种井然有序、前所未见的忙碌景象。太监和工匠们最初对佩戴口罩和手套感到别扭,但在严厉的规章和带头示范下,也渐渐习惯。
起初,还有太监工匠私下抱怨太子妃多事,但当几位最早抱怨的人因为喝了生水闹肚子被严格按照章程隔离起来,喝了几天汤药才好转后,所有人都变得规矩起来。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往年夏季雨后难免出现的蚊蝇滋生、小范围腹泻等情况,今年在格物院及其周边竟几乎绝迹。
这一变化,自然也被时时关注此地的康熙看在眼里。他听着梁九功的汇报,同时看着粘杆处另一份密报上格物院周边与宫内其他区域同期病患人数的简单对比数据。数据虽粗浅,但趋势显而易见。
【皇上,奴才觉着,太子妃这法子,甚是有效。至少格物院那边,如今看着清爽多了,也没人生病,确是好事。】梁九功躬身道。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深邃:【是不错。懂得顺势而为,于困局中另辟蹊径,做的还是惠及众人的实在事。】他心中对那儿媳的评价,又悄然拔高了几分。【老四那边,有什么消息?】
梁九功神色一凛,压低声音:【回皇上,四爷那边顺着刘保出宫那日的线索暗查,有了重大发现。粘杆处的人配合着,盯住了一个人。】
【谁?】
【是……御用监的一名掌案太监,姓钱,专司宫内一些精细金属器物的采买督造。刘保出宫那日,有人曾见他在宫外一家茶楼的后巷,与刘保有过短暂接触。之后不久,刘保便绕路去了城西一家不起眼的铁匠铺,那家铺子,偶尔会接一些要求极高的私活,尤其擅长处理精钢。粘杆处的人暗中查访,那钱太监近月来,曾数次以私人名义,让那铺子加工过一些极细的钢针钢条,形状用途不明。】
康熙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锐利如鹰:【钱太监……朕记得,他早年似乎是在良妃宫里当过差?】
梁九功头垂得更低:【皇上圣明,记性真好。钱太监确实曾在良妃娘娘宫中伺候过几年,后来才调去的御用监。】
良妃,胤禩的生母。
乾清宫内一片寂静,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继续盯紧。】康熙的声音冷得像冰,【不要打草惊蛇。朕要看看,还能钓出什么大鱼。所有证据,给朕钉死了!】
【嗻!】梁九功悄无声息地退下。
就在格物院的防疫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粘杆处的暗探如影随形般盯紧了御用监的钱太监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日黄昏,元锦正在毓庆宫偏殿检查新送来的棉纱质量,忽见何柱儿脸色古怪地引着一个人进来,竟是胤禩。
【太子妃安好。】胤禩笑容温润如常,拱手行礼,【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八弟不必多礼。】元锦心中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可是有事寻太子殿下?殿下此刻仍在书房处理政务。】
【不,】胤禩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瓷瓶,【我是特地来寻二嫂的。听闻二嫂近日为了防疫之事操劳,亲自督导,甚至研制了口罩等物,实在是辛苦了。这是我额娘良妃娘娘宫中秘制的百花清心丹,最是提神醒脑,缓解疲劳。额娘听闻二嫂之事,特地让我送来一瓶,略表心意,还望二嫂不要推辞。】
元锦心中警铃大作。良妃?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胤禩借良妃之名送来宫中药物?
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良妃娘娘厚爱,真是折煞元锦了。区区小事,怎敢劳烦娘娘挂心。】她并未立刻去接那瓷瓶。
【二嫂过谦了。】胤禩笑容不变,【防疫之事,关乎宫禁安宁,怎能是小事。这清心丹用料都是上好的温补之材,并无禁忌,二嫂尽可放心。额娘也是一片关爱之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便是公然拂了良妃和胤禩的面子。
元锦心思电转,忽然抬手用帕子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多谢八弟和良妃娘娘关怀。实不相瞒,许是近日有些劳累,竟似染了些许风寒,正在用药,太医嘱咐需饮食清淡,暂不宜并用其他补益之品,以免药性相冲。辜负了娘娘美意,实在罪过。待我身子爽利了,必当亲自前往永寿宫向娘娘谢恩。】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拒绝了药物,又给出了无法反驳的理由(正在用药),还表达了足够的恭敬和未来的回谢之意。
胤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自然,从容地将瓷瓶收回袖中:【原来如此。倒是弟弟唐突了。既如此,这丹药便先由弟弟带回,二嫂定要保重身体。额娘那边,我自会去说明,二嫂不必挂心。】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看着胤禩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元锦脸上的浅笑瞬间冰封,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她缓缓坐回椅中,摊开刚才掩口和疑似接触过胤禩袖口的双手仔细查看,指尖竟有些微微颤抖。刚才的急智应对现在回想起来,满是后怕!
【何柱儿。】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冷厉。
【奴才在。】何柱儿立刻上前,神色紧张。
【不要动那个瓶子。】元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把我刚才用过的那方帕子,还有……我现在穿的这身外袍,立刻悄悄收拾好。找个绝对可靠的由头,送出宫去,让你我都能性命相托的人,找个僻静处仔细查验,看上面是否沾了不该有的东西!记住,要快,要绝密!】
她甚至怀疑胤禩递瓶子的动作本身就是一个幌子,毒可能下在其他更意想不到的地方。
何柱儿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重重点头:【嗻!奴才这就去办!绝不出半点差错!】
是夜,月黑风高,只有几许惨淡的月光透过云隙,勉强照亮御花园蜿蜒的小径。
御用监那名钱太监的住处外,几条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伏着,与黑暗融为一体。
子时刚过,钱太监住处那扇小门的门轴,发出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一个穿着深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闪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快步走向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他显然对宫中巡查侍卫的路线和时辰极为熟悉,总能巧妙地利用阴影和假山规避。
就在他走到一处怪石嶙峋的假山旁,借着月光慌张地四下张望,正准备将包袱沉入水底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假山石后、树冠阴影中无声扑出!动作快得只带起一阵微风!
钱太监只觉眼前一黑,嘴巴被一只铁箍般的手从身后死死捂住,另一股巨力瞬间反剪他的双臂,膝盖窝同时遭到精准而沉重的一击,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跪倒在地,整个被制服的过程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那沉甸甸的包袱掉在地上,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锭黄澄澄的金元宝,以及一些未来得及销毁的、写着字的纸张。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气息喷在他的颈窝,带着死亡的寒意:【钱公公,皇上请您去问话。】
几乎在同一时刻,毓庆宫内,何柱儿也脚步急促却轻巧地进来回禀,脸色苍白:【主子,东西送出去查验了……郎中说,帕子和袖口上,都沾了极细微的、无色无味的药粉,若非极谨慎之人用特殊法子反复查验,绝难发现。郎中说……似是少量吸入无碍,但若日久天长,尤其是体弱或孕期女子接触,会令人心神涣散,精力不济,甚而……甚而影响子嗣……】
元锦坐在灯下,闻言,手指猛地一紧,指尖瞬间失去血色。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无法抑制的冰冷怒火。原来,那瓶“百花清心丹”果然只是幌子,真正的手段,竟是以关怀之名,将阴毒的药物涂抹在自身袖口或是算准了传递动作可能接触的地方!若非她灵机一动假借风寒用帕子掩口,并异常谨慎地处理了所有可能接触的衣物,只怕已着了道!
好一个温文尔雅的八贤王!好一个笑里藏刀、断人根本的绝户计!
【知道了。】元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雪前的死寂,【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另外,悄悄去查,近期永寿宫和八贝勒府,可有调用或购买过相关药材的记录,不必深究,只需留意。】
【嗻。】何柱儿屏息退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元锦独自坐在摇曳的烛光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宫斗的残酷与肮脏,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如此恶毒地展现在她面前,不仅针对事业,更是直接瞄准了她的身体和未来,其手段之下作,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和愈发坚定的斗志。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唯有迎战。而最好的反击,便是更快地壮大自己。她再次将意识沉入系统光屏,“公共卫生”、“基础医疗”、“护理培训”等词条在她眼中闪烁出前所未有的迫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