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和殿。晨光透过高窗,洒在冰冷平整的金砖地面上,却驱不散殿内凝重压抑的气氛。文武百官依品级肃立,鸦雀无声,唯有御座旁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暗示着时间的流逝。康熙帝端坐龙椅,面容平静,目光扫过殿下众臣,不怒自威。南巡归来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无人相信会风平浪静。
果然,议罢几件常规政务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费扬古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皇上,臣有本奏!】
【讲。】康熙目光微垂。
【臣弹劾内务府虞衡清吏司郎中赫奕,玩忽职守,经办失察,致使有毒异物混入皇家园林,惊扰圣驾,其罪当严惩!另,虞衡清吏司上下管理混乱,积弊已久,请皇上旨,彻查内务府,整肃纲纪!】费扬古显然是得了授意,直指美洲商陆事件,却将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内务府。
赫奕立刻出列跪倒,面色惨白却语气沉痛:【皇上明鉴!奴才失察之罪,百死莫赎!然采购花木一事,皆按旧例章程办理,票据账目俱全,实不知那南洋商人竟如此奸猾,以毒物充良品……奴才愿领一切罪责,只求皇上勿要因奴才一人之过,牵连内务府同仁!】他一副引咎自责、保全他人的姿态。
支持八阿哥的官员立刻纷纷出言,有的要求严惩赫奕以儆效尤,有的则顺势强调内务府积弊需改革,言语间,隐隐将管理内务府不力的责任, subtly 地引向更高层。
就在此时,胤禩出列了。他神色沉痛,语气恳切:【皇阿玛,费大人所言甚是。内务府关乎宫廷用度与安危,竟出此纰漏,实不可轻恕。然儿臣以为,赫奕或有失察之过,但其经办程序看似并无大错。究其根源,或是因现今新奇物件越来越多,各地贡品亦愈发繁杂,我内务府旧有的查验、辨识之术已力有未逮,方才让奸人有机可乘。】他巧妙地将技术性难题抛了出来,既撇清了自己,又暗示非人力所能为。
【哦?】康熙目光扫向胤禩,【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儿臣愚见,】胤禩躬身道,【除严惩失职人员、整肃章程外,或可广招天下博学巧匠,充实内务府,专司辨识查验之事。亦可鼓励研发新法,譬如……】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看向胤礽,【听闻太子二哥麾下格物苑,于辨识之道颇有心得,若能将其法推广于内务府,必能大大减少此类疏漏。】
来了!他终于图穷匕见!轻飘飘几句话,就将格物苑和太子推到了风口浪尖,暗示太子早有解决之道却秘而不宣,更试图将格物苑纳入复杂的内务府体系,便于掌控或掣肘。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胤礽。康熙也看向他,淡淡道:【太子,胤禩所言,你怎么看?格物苑可有此类妙法?】
胤礽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容出列:【回皇阿玛。八弟心系内务,其心可嘉。然其所言,儿臣实不敢当。格物苑所研,皆为军国民生之重器,如水泥坚城、良种增产、新纺机以裕民衣,此乃其本分。至于辨识查验之物,不过是工匠为求精进材料时,所用的一些粗浅土法经验,零星碎末,难登大雅之堂,更谈不上什么‘妙法’,恐难当内务府重任,徒惹人笑。】
他再次坚决地将格物苑的定位锁死在“军工国计”上,否认其涉及精细鉴别领域。
【太子二哥过谦了。】胤禩岂肯放过,微笑道,【臣弟可是听闻,格物苑能辨常人所不能辨之物,能察常人所不能察之微。若能应用于内务,实乃宫闱之福。莫非……二哥是舍不得将此技公开?或是觉得,内务府之事,不值得格物苑费心?】这话极其刁毒,无论胤礽如何回答,都会落入陷阱。
殿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支持太子的官员面露焦急,却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就在此时,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皇阿玛,儿臣或有话说。】
众人看去,竟是四阿哥胤禛。
【讲。】康熙道。
胤禛躬身道:【皇阿玛,辨识查验,确需专精之术。然广招天下匠人,难免鱼龙混杂;强行征调格物苑工匠,亦恐影响其本职。儿臣以为,或可效仿刑部设立‘提牢厅’专司狱证之法,于内务府下暂设一临时‘辨验所’,从京畿各大药堂、工坊延请数位经验丰富、身家清白的老师傅牵头,再选派内务府中聪慧稳重的年轻吏员跟随学习,专责此类新奇之物的辨识入库事宜。待形成规范,编撰成册,便可推广开来。如此,既不扰格物苑正业,亦能切实解决问题。】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且更具操作性的方案,巧妙地化解了胤禩的攻势,将焦点拉回到了实际问题本身。
康熙闻言,微微颔首,似是赞同此议。胤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也不好再强行逼迫。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以此种方式暂告一段落时,一名侍卫匆匆入殿,在梁九功耳边低语几句。梁九功面色骤变,快步走至御阶下,跪奏道:【启禀皇上,虞衡清吏司郎中赫奕……于昨夜在羁押处……悬梁自尽了!留下遗书一封,言道……言道有负皇恩,唯有一死以谢罪,并再次申明所有罪责皆其一人失察所致,与他人无涉。】
满朝哗然!
死无对证!赫奕在这一刻突然自尽,简直是用性命在为背后之人作保!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一盆冰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调查之火,更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了金銮殿上!
胤禩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与惋惜之色:【这……怎会如此……虽有过错,罪不至死啊……皇阿玛,此事必有蹊跷!】
康熙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下每一个人的脸。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其中蕴含的嚣张与蔑视,彻底激怒了他。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怒火即将达到顶点时,胤礽知道,不能再等了!赫奕之死,看似斩断线索,实则暴露了对方狗急跳墙的慌乱!必须立刻抛出证据,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
他再次出列,声音沉静却清晰地响彻大殿,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皇阿玛!赫奕死因蹊跷,其遗书所言,儿臣以为,绝不可信!以死掩盖的,往往是更大的真相!儿臣近日收到一些线索,关乎赫奕其人及其经办之差事,恐非‘失察’二字所能掩盖!恳请皇阿玛允准,宣儿臣府中侍卫统领傅鼐,及格物苑匠人戴梓携相关证物上殿!】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太子竟要当庭呈证?而且还是带着工匠上殿?
胤禩的脸色微微变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万万没想到,在对方以死明志(逼宫)之后,胤礽竟然还敢、还有筹码在朝会上突然发难!
康熙深深地看了胤礽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沉默片刻,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很快,傅鼐与戴梓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步入这帝国权力的核心殿堂。傅鼐手中捧着一个木匣,戴梓则端着几个瓷瓶和一套奇特的器具,显得与这庄严肃穆的大殿格格不入。
【傅鼐,】胤礽下令,【将你所查,据实奏来!】
【嗻!】傅鼐跪奏,声音洪亮,【奴才奉令查检赫奕家产及其交往,发现其虽俸禄有限,但其一外室名下,于京郊新置田庄一座,城内旺铺两间,来源不明巨款超过三万两白银!且其最近半年,与一江宁来的绸缎商人过从甚密,多次于隐秘茶楼会面,而那名商人,经查,与江宁织造衙门关系匪浅!】
朝堂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贪污巨款!勾结江南商人!这已远非“失察”之罪!
胤禩立刻出声:【单凭这些,恐难定论!或是赫奕私下行为不端,或是他人栽赃陷害,岂能因此牵连公务?】
【八弟莫急,真伪自有公断。】胤礽冷冷打断他,转向戴梓,【戴先生,将格物苑近日依古法试验所得,演示给皇上及诸位大人看。事先声明,此法乃探究古理所得,尚属粗陋,成败与否,仍需看几分天意。】
戴梓深吸一口气,强压紧张,上前一步。他先向康熙及众臣躬身:【皇上,诸位大人,此乃格物苑依据古籍所载‘油焖墨显’之理,结合匠人处理矿料、辨别墨色之土法,反复试验而得,旨在辨析物料新旧异同。】他先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所有人的预期。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木匣中几份单据取出,铺在提前备好的案几上。他将一种特制矿油用细毛刷极其谨慎地涂抹于单据特定位置,然后取一盏特制的小油灯,手法稳定地保持一定距离,缓缓烘烤。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纸张边缘微微卷曲,被烘烤处似乎并无异常。一些大臣开始露出怀疑和不耐的神色。胤禩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就在戴梓额头沁出细汗,胤礽的心也提到嗓子眼时,那被烘烤之处,竟极其缓慢地、隐约地浮现出一个比周围底色略深的模糊字迹轮廓——“陆”!接着,在旁边又隐约出现一个“商”字!字迹虽淡且残缺,但在一片空白中显得格外刺眼!
【皇上请看!】戴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法能显新旧墨迹之细微差异!此单据上,‘商陆’二字乃最初书写,后被人用相似墨迹覆盖改写为‘珊瑚樱’!此乃篡改单据,鱼目混珠之铁证!】他又指向另外几份账册:【这些账册经此法查验,多处数字有刮补重写痕迹,与此前核查所言亏空之处,一一对应!】
朝堂之上,彻底死寂!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却又真实发生在眼前的“奇技”惊呆了!这不是仙法,却是比任何言辞都更有力的证据!
胤禩的脸色彻底白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驳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康熙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他死死盯着那模糊却致命的字迹,又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先扫过面无人色的胤禩,最终定格在胤礽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难以掩饰的震惊,有对真相的愤怒,但更深处的,是一丝极快的、对这等“技艺”竟能勘破隐秘的忌惮与重新审视。
【好……好一个格物苑!】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温度骤降,【竟能将故纸堆里的学问,用到如此地步!】
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下达裁决,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决断:【赫奕,贪墨渎职,篡改单据,欺君罔上,虽死亦罪无可赦!抄没家产,族中为官者一律革职查办!】
【内务府虞衡清吏司,上下整顿,一应涉案人员,严惩不贷!】
【江宁织造衙门……曹寅御下不严,罚俸一年,责令其严查属下交往过从,具折陈情!】
【至于格物苑……】他顿了顿,【精益求精,于国有功,当赏。然此类技艺,关乎刑名鉴证,干系重大,其法其器,需严格录档,非经允准,不得擅用。】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掌控这项技术。
【太子……】
【儿臣在。】
【此事由你主理,胤禛协理,务必将此案彻查清楚,所有魑魅魍魉,给朕一个个揪出来!】
【儿臣遵旨!】
康熙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步走回龙椅,疲惫地挥了挥手:【退朝。】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以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落幕。太子胤礽凭借格物苑的“奇技”,掷出了绝杀一击,彻底扭转了局面。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沉默地退出太和殿。胤礽看着胤禩几乎维持不住温润面具、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赫奕虽死,但真正的巨鳄仍潜伏水底,而皇阿玛最后那道深邃的目光,更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胤禛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二哥,好手段。但从此,你我皆在炉火之上矣。】说罢,微微一揖,便转身离去。
而乾清宫内,康熙独自一人,看着那几张被格物苑处理过的单据,手指轻轻敲着御案,对梁九功淡淡道:【传旨,赏格物苑戴梓等人黄金百两。另…让粘杆处,给朕盯紧格物苑的一举一动,一纸一墨,出入人等,朕都要知道。】
科技的力量第一次在帝国最高权力殿堂展现出其惊人的锋芒,而这锋芒,在刺破阴谋的同时,也灼伤了它的持有者。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