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炳的丧仪终于接近尾声，毓庆宫内依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戚，但胤礽的心已不得不从悲伤中抽离，重新绷紧朝堂斗争的弦。元锦递来的密报显示，四阿哥胤禛那边的军需改良进展神速，新式的运粮车辆和密封油桶已初步制成，不日即将进行首次实地载重测试。
这日清晨，京郊一处隶属兵部的校场上，气氛不同往日。数十辆经过改装的运粮大车整齐排列，车轴明显加粗加固，承重部位采用了新颖的榫卯结构并包裹铁皮，车轮也较往常更宽。旁边堆放着新制的油篓，外层刷着厚厚的桐油防水漆，篓口密封方式也更为复杂严密。
四阿哥胤禛一身藏青色箭袖袍，神色冷峻，亲自在场监督最后的检查工作。户部侍郎李卫也在一旁，拿着账本不断核对着什么。几名工匠打扮的人穿梭其间，为首一人四十岁上下，面容精悍，手指粗糙有力，正是戴梓的那位张姓弟子。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关键接口，神色专注。
太子胤礽虽因守孝不便亲临，却早已安排了心腹侍卫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密切注意着一切动向。元锦则通过系统，远程感知着现场那些车辆关键部位的“吃重”情形与“榫卯结合”的稳固状态（这是系统将力学感应转化为她可理解的直观感受）。虽无法精确量化，但仍能提供一个模糊的风险预判。
【四爷，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张工匠检查完最后一辆车，走到胤禛面前躬身禀报。
胤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全场，沉声道：【开始吧。按最大载重装车，走最难的那条碎石路。】
【嗻！】
命令一下，兵丁们立刻忙碌起来，将一袋袋沙土（模拟粮袋）扛上车，又将装满菜籽油的新式油桶搬上车固定。车队缓缓启动，沿着校场内特意铺设的一段崎岖不平、满是碎石的跑道行去。
起初，车队行进平稳，新式车辆在颠簸路面上的表现显然优于旧车，减震效果出色，油桶也无一渗漏。胤禛紧绷的脸上稍稍露出一丝缓和，李卫也在账本上飞快地记录着“省力近半，暂未损漏”等字样。
围观人群中发出低低的赞叹声。混在其中的太子心腹也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当车队行至跑道中段最颠簸处时，异变陡生！
只听“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打头的一辆大车左侧承重梁猛地断裂！整个车体瞬间倾斜！紧接着，连接车轴与车厢的关键榫卯处也迸裂开来！若非驾车的兵丁反应迅速，拼命勒住受惊的骡马，整个车恐怕就要翻倒！
几乎同时，中间几辆车上传来“噗嗤”的漏气声，几个看似牢固的新式油篓，竟在持续剧烈颠簸下，从篓口密封处崩裂开来，浑浊的菜籽油汩汩流出，迅速浸湿了下面的粮袋！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兵丁们惊呼着上前试图稳住车辆，抢救物资，却显得手足无措。
胤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几步冲到出事车辆前，死死盯着那断裂的木梁和崩裂的油篓口。张工匠更是脸色煞白，扑到断裂处仔细查看，手指颤抖着抚摸那断裂面，又凑近闻了闻渗出的密封胶，失声道：【不可能！这柞木的硬度不该如此！还有这胶……这韧性不对！初时无恙，怎会突然脆裂？！】
远处的山包树林中，几个黑影悄然隐没。
毓庆宫内，得到急报的胤礽猛地站起身，脸色难看至极：【果然出事了！】他看向元锦，【卿可知……】
元锦闭目凝神片刻，回应道：【系统回溯感知，断裂处承受的瞬间压力异常剧烈，远超正常颠簸范畴，疑似受到针对性破坏。密封胶的失效模式也显示其耐疲劳度被人为降低。殿下，这绝非简单的工艺不精或意外，更像是……有人在物料和测试环节都做了精密手脚。】
【纳兰明珠！】胤礽咬牙切齿，【好毒辣的手段！如此一来，老四差事办砸，孤推荐的人更是难辞其咎！】
【殿下稍安。】元锦冷静分析，【此事虽是危机，却也是契机。四阿哥为人精细坚韧，必会追查到底。殿下此刻切不可自乱阵脚，当立刻修书一封与四阿哥，只问情况，绝不自辩，更不提推荐工匠之事，全然一副关切军国大事、信任兄弟能力的姿态。同时，可将系统感知到的异常（转换为“听闻有匠人言某些木料易淆、某些胶需久试方知优劣”等模糊说法） subtly 透露给那位张工匠，助他尽快找到证据。】
胤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就依卿之言！】
果然，不出元锦所料。胤禛在最初的震怒之后，立刻冷静下来。他封锁现场，将所有出问题的零件、油篓全部收集起来，命人严加看管。他亲自带着张工匠和李卫，一头扎进临时工坊，彻夜查验。
查验过程极为艰难。最初的检查显示，铁件材质、密封胶配比似乎并无明显问题。胤禛与张工匠、李卫熬了整整一夜，反复对比试验记录和实物。 最终，张工匠凭借多年经验以及那点“听闻”来的提示，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差别：有几根关键承重梁的木料，并非规定的致密柞木，而是纹理极为相似的楸木，其硬度和韧性略逊一筹；而那批密封胶，则在熬制完成后，被人额外加入了一种不易察觉的、会缓慢降低韧性的树汁，使其在短期测试中表现正常，但经过长时间剧烈颠簸震动后，会悄然变脆失效！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工坊内部的管理疏漏和物料采购环节被精心设计的猫腻。
胤禛勃然大怒，立刻下令锁拿了负责采购的小吏和几名有重大嫌疑的工匠，严加审讯。同时，他写了一封措辞极其严谨的奏章，将试验失败之事、初步调查结果（指向内部蛀虫以高超手段以次充好、蓄意破坏）以及自己的失察之罪，如实禀报康熙，并附上了部分物证。
奏章递上去的当日，康熙便在乾清宫召见了胤禛、胤礽（特许其出丧期），以及闻讯赶来的纳兰明珠。
【老四，】康熙面色平静地看着跪在下方的胤禛，【你的奏章，朕看了。试验失败，损毁物资，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胤禛叩首，声音沉痛却清晰，【儿臣督办不力，监察不严，致使小人以极其隐蔽手段以次充好、蓄意破坏，险些误了军国大事！儿臣甘领皇阿玛一切责罚！然，儿臣已查明，此绝非新法本身之过！所有涉案人等均已拿下，请皇阿玛圣裁！】他将查获的楸木梁和劣质密封胶样本呈上。
梁九功将物证捧到康熙面前。康熙拿起那根断裂的木梁，仔细看了看纹理，又用手指碾了碾那失效的密封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皇上！】纳兰明珠见状，立刻出列，语气沉痛无比，【四阿哥急于事功，轻信匠人蛊惑，弃祖宗沿用百年之稳妥旧制于不顾，方有此败！新法纵有千般巧思，然未经战阵考验，便是纸上谈兵！此次侥幸只是损物，若用于西北前线，稍有差池，动摇的便是军心，贻误的便是战机！此非贪墨之小过，实乃动摇国本之大谬！臣恳请陛下，立即废止所有标新立异之举，重罚主事之人，以正视听，以安军心！】
胤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胤禛却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纳兰明珠，语气冰冷如铁：【明珠大人此言，才是真正罔顾事实，因噎废食！】他转而向康熙叩首，【皇阿玛明鉴！旧制运粮，路途损耗高达三成，车马损毁更是不计其数！而儿臣所试新法，即便此次遭人精密破坏，在出事前，其省力、减震、防漏之效已然凸显，若能成功，预估可将损耗降至一成以下！此乃儿臣与李卫等户部官员反复核算之所见！】 【明珠大人口口声声祖宗旧制，却对旧制之弊、蠹虫之贪视而不见！此次事件，正说明革新之必要！唯有新法，方能压缩贪墨空间，将钱粮真正用于刀刃之上！有人惧怕于此，故行此卑劣之举，岂能因噎废食，正中奸人下怀？！儿臣愿立军令状，若肃清积弊后之新法于西北军中无效，儿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皇阿玛！】胤礽看准时机，出列躬身，语气沉痛而恳切，【儿臣守孝期间，亦心系国事。听闻四弟革新之举，本以为是利国利军之良策。如今出事，儿臣亦感痛心。然，正如四弟所言，罪在贪墨小人，不在新法本身。若因惧怕小人作祟而固步自封，我大清军备何日才能强盛？儿臣相信四弟之能，必能肃清内部，使新法成功推行。儿臣…恳请皇阿玛明察！】
胤礽这番话，以退为进，既把自己摘出了“推荐工匠”的嫌疑（只言“听闻”），又旗帜鲜明地支持了胤禛和“新法”，还将问题拔高到了“国策”与“小人作祟”的层面。
康熙高坐龙椅，目光深邃地在三个儿子和明珠脸上扫过。他岂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刀光剑影？他沉默了片刻，殿内空气几乎凝固。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粮车油篓试验失败，四阿哥胤禛督办不力，罚俸一年，仍留原任，戴罪立功。所有涉案贪墨吏员工匠，交由刑部严审，从重治罪。】
【儿臣领旨谢恩！】胤禛重重叩首。
康熙话锋一转，看向明珠：【明珠。】
【臣在。】
【你身为大学士，统御百官，军需采买积弊至此，你亦有失察之责。罚俸半年。】
纳兰明珠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得躬身：【臣……领旨谢恩。】
【至于新法，】康熙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不容置疑，【朕看来，有其可取之处。然推行新法，非仅凭匠人之巧思，更需严谨之章法、缜密之核查。老四，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着你彻查兵部、户部相关采买流程，肃清积弊。改良后的新式军需，限你一月之内，重新制备完备。此次所有料件工费，需由户部、工部、内务府三方派员共同勘验核准，方可支取使用。制备完成后，由朕钦派大臣，共同验看！若再有无谓损耗，或再有管理纰漏……】康熙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儿臣遵旨！必不负皇阿玛重托！】胤禛再次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都退下吧。】
退出乾清宫，纳兰明珠面色阴沉地看了胤礽和胤禛一眼，拂袖而去。
胤禛走到胤礽面前，郑重地打了个千儿：【多谢二哥方才在皇阿玛面前为弟弟说话。】
胤礽扶起他，叹了口气：【你我兄弟，何必言谢。只是经此一事，往后更需步步谨慎。】他压低了声音，【那些匠人……】
【二哥放心，】胤禛眼中闪过寒光，【经过此事，弟弟我知道该如何管束手下人了。绝不会再给宵小之辈可乘之机！】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凝重和默契。
回到毓庆宫，胤礽依然心有余悸：【今日真是险之又险！若非老四查得快，辩得清，孤又及时表态，只怕……】
元锦为他奉上茶，柔声道：【殿下今日应对得极好。经此一役，四阿哥与殿下关系必然更进一步，皇上也看到了殿下顾全大局之心。只是……】她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纳兰明珠今日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接下来，恐怕会从更难以防范的地方下手了。】
胤礽目光一凛：【卿是说……】
【西北。】元锦轻轻吐出两个字，【前线一旦开战，军需供应便是重中之重。纳兰明珠今日未能阻止新法，下一步必会在军需的‘接收’和‘使用’环节做文章。例如，纵容甚至勾结前方将领，故意刁难，挑剔新式军需的‘不适’，或以保存不当为由人为制造损毁，将过错反推给我们。我们必须提醒四阿哥，不仅要把东西做好，更要派绝对心腹之人押运、交接，并提前与可靠的前线将领通气。】
窗外，天色渐暗，乌云缓缓汇聚，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技术的革新之路，从来都伴随着权力的残酷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