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香踪谍影
晨光透过十三行商馆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陈明远端起那瓶新制的“月华凝露”,对着光线细细端详——珍珠粉与岭南野蜂蜜的融合堪称完美,瓷瓶在手中流转温润光泽,可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香气不对。”他忽然放下瓷瓶,转向正在整理账册的上官婉儿,“昨日试制的那批,明明是清冽的梅香,今日怎会多出一丝甜腻?”
婉儿闻言搁下毛笔,起身接过瓷瓶轻嗅。她闭目片刻,睫毛在晨光中微微颤动:“确实。多了桂花尾韵,虽只一丝,但调制配方之人皆知,香韵变更意味着原料配比或工序有变。”
林翠翠从外间端着茶点进来,听到对话忍不住插嘴:“许是蜂蜜批次不同?昨日用的从英吉利商船购来的,今日这批是本地蜂农所供……”
“蜂蜜只会影响质地,不会改变我特调的冷梅香基。”陈明远打断她,手指在桌案上轻叩,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除非——有人在后续工序中动了手脚。”
室内骤然安静。窗外珠江上的船号声、码头苦力的吆喝声忽然变得遥远,三人对视间,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惕。
张雨莲此时抱着一摞医书从后院进来,察觉气氛有异,轻声问:“发生了何事?”
陈明远将瓷瓶推至桌案中央,将疑点简要说来。雨莲细心嗅闻后,又用银簪挑出少许膏体在宣纸上涂抹观察,忽然“咦”了一声:“珍珠粉研磨的细度也不同。昨日那批如轻烟,今日这批虽也细腻,但颗粒均匀得可疑——像是用西洋的机械磨具统一加工过。”
“咱们的研磨工序全凭老师傅手工石磨,”婉儿迅速翻开生产记录,“每一批细度都有自然差异。机械磨具……”她抬头看向陈明远,“整个十三行区,只有葡萄牙商馆有一台小型矿石研磨机。”
陈明远心中警铃大作。面膜配方虽尚未最终定型,但珍珠粉预处理工艺、蜂蜜蒸馏提纯法、冷梅香基的调配比例,这些核心机密若被窃取,足以让对手在半个月内仿制出八成相似的产品。
更关键的是——内鬼就在他们身边。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陈明远将制作工序拆解成八个环节,带着三女逐一排查。
原料库房内,装着珍珠粉的陶罐密封完好;蒸馏间里,铜制器具洁净如新;调香室中,数十个瓷瓶排列整齐,标签笔迹皆是婉儿亲书。一切看似毫无破绽。
“问题出在研磨后的转运环节。”婉儿忽然指向工序图,“珍珠粉研磨好后,需从后院作坊送至前院调香室,途中经过三道门、两个天井。若有人在此间调换部分粉末……”
陈明远立即唤来负责转运的小工阿福。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被四位主人同时盯着,紧张得语无伦次:“小、小的每次都端着托盘直走,不敢耽搁……只在、只在东天井那棵榕树下歇过一次脚,因为那日托盘太重……”
“东天井榕树?”雨莲轻声重复,“那处枝叶茂密,若有人从墙头垂下绳索调换罐中粉末,倒是不易察觉。”
翠翠心急,拉着阿福就要去指认位置,被婉儿拦住:“打草惊蛇。若真有内鬼,此刻必在暗中观察我们。”
陈明远赞许地看了婉儿一眼,转而吩咐阿福如常工作,仿佛调查已经结束。待少年离去,他才低声道:“今夜设局。”
午后,商馆照常运作。陈明远故意在几位来访的徽商面前展示“月华凝露”,声称三日后将举办品鉴会,邀请广州城内所有胭脂水粉铺的东家前来。消息很快传开。
黄昏时分,婉儿假借核对账目,将参与面膜制作的所有工匠、仆役的籍贯、薪酬、家世整理成册。雨莲则以“调理身体”为名,为每人诊脉,暗中观察手上是否有研磨机械造成的特殊茧痕。翠翠则发挥她与人攀谈的特长,在各处闲逛聊天,收集零碎信息。
华灯初上时,三女在陈明远书房会合。
“二十七名相关人员中,有三人可疑。”婉儿铺开名单,“李石匠,家中有重病老母,近日突然还清了欠了三年的药债;王厨娘,儿子上月娶亲,排场远超其家底;最可疑的是研磨师傅赵顺——他独子七日前进了洋学堂,学费一年需五十两白银。”
雨莲补充道:“赵顺右手虎口有新茧,形状与握石磨手柄的茧位不同,倒像是长期握持某种金属工具。”
翠翠带来的消息更微妙:“厨房刘妈说,赵师傅最近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西洋胰子味。咱们商馆用的都是皂角,只有洋商馆才用那种玫瑰香胰子。”
陈明远手指落在“赵顺”这个名字上,眼神渐冷。赵顺是他亲自从佛山陶瓷坊挖来的老师傅,擅长矿物研磨,月钱给的是市价双倍,还承诺年底分红。若真是他……
“先莫下定论。”婉儿冷静道,“赵师傅的独子进洋学堂之事,也可能是巧合。我们需要实证。”
子时三刻,商馆沉寂。
陈明远与三女隐在东天井西侧的二楼回廊阴影中,从这个角度,恰好能将榕树下那片区域尽收眼底。婉儿坚持要参与守夜,此刻裹着披风,手中握着一支自制“千里镜”——那是陈明远用两片水晶磨制而成的简易望远镜。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榕树虬结的枝干映成墨色剪影。
丑时初,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东墙。那人身形矫健,落地如猫,迅速闪到榕树后。片刻后,墙头垂下一条细绳,吊着个巴掌大的布袋。
“来了。”婉儿轻声道,将千里镜递给陈明远。
只见黑影接过布袋,从怀中掏出个相似的袋子系上,绳索随即收回。整个过程不过十息时间。就在黑影准备翻墙离开时,陈明远打了个手势。
“砰”的一声闷响,后院忽然亮起火光,人声嘈杂:“抓贼啊!库房进贼了!”
黑影明显慌乱,放弃翻墙,转而冲向通往中院的月洞门——那里早有埋伏。雨莲和翠翠带着四名健仆持棍守候,婉儿则从回廊疾步下楼,封住退路。
火把骤然亮起,将黑影围在中央。
那人蒙着面,但身形、步态已暴露身份。陈明远缓步走出阴影,叹道:“赵师傅,何至于此?”
黑影僵在原地,缓缓扯下面巾,正是五十余岁的赵顺。他脸色灰败,手中还攥着那个刚换来的布袋。
“东家……”赵顺扑通跪地,嗓音嘶哑,“我对不起您!可、可我没办法……”
婉儿上前取过布袋,解开一看,里面是机械研磨的珍珠粉,细腻度与白日那批一模一样。她又从榕树后的石缝里摸出赵顺藏匿的布袋,两相对比,前者颗粒稍粗,正是手工石磨的自然状态。
“用机械粉替换手工粉,让我们误以为配方泄露程度更深,”陈明远冷冷道,“实际是想拖延我们察觉的时间。赵师傅,指使者许了你什么好处?又是如何威胁你的?”
赵顺老泪纵横,伏地不起。原来半月前,他独子在回家途中被几个地痞“请去喝茶”,随后有人送来口信:若不定期提供珍珠粉样本和工序细节,他儿子便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对方先给了二十两封口费,承诺事成后再给一百两。
“他们、他们还说,只要拿到完整配方,就送犬子去澳门念洋文……”赵顺哽咽道,“我糊涂啊!明知这是火坑,可看着孩子那么想读书……”
翠翠气得跺脚:“你就不会告诉明远哥哥?我们还能不管你吗?”
“他们说……若我透露半个字,十三行里所有商馆都不会再雇我父子,还要让我们在广州待不下去。”赵顺浑身颤抖,“领头的那人,腰上挂的是粤海关的牌子……”
粤海关。这三个字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凛然。
清代粤海关直接隶属内务府,掌管广州对外贸易税收与稽查,权势滔天。若此事有粤海关的人插手,便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可能涉及官场博弈。
陈明远扶起赵顺,示意仆役散去。四人回到书房,婉儿立即铺纸研墨,开始推演:“粤海关插手,意味着竞争对手已打通官场关系。但对方不直接强夺配方,而是采用窃取手段,说明两点:一,忌惮陈公子与和珅大人的关系;二,想造成‘自然泄露’的假象,避免正面冲突。”
雨莲蹙眉:“可赵师傅说对方要完整配方……我们尚未最终定方啊。”
“这正是关键。”陈明远眸光锐利,“他们不仅要现有配方,还要持续获取研制进度——赵顺是内应,负责传递每个阶段的成果。待我们最终定方时,他们便能同步推出仿品,甚至抢先上市。”
翠翠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把赵师傅送官吧?他也是被迫的……”
“送官等于自曝其短。”婉儿摇头,“当务之急有三:一,安抚赵顺,反用他为饵;二,查清幕后主使究竟是哪家商行;三,调整研制策略,设下陷阱。”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陈明远望向珠江方向,那里停泊着各国商船,万国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座繁华的贸易之城,暗处的厮杀从来都不比明面的买卖温和。
他忽然问道:“婉儿,若我们故意泄露一份有瑕疵的配方,多久能让对方现形?”
婉儿略作思忖:“若对方急于求成,十日之内必有效仿品流出。但需瑕疵巧妙——既不能伤及试用者,又要让产品有明显缺陷,且缺陷原因需专业匠人才能查明。”
雨莲眼睛一亮:“我可配一味草药,短期使用能增白润肤,但连用十日便会微微发黄,停用即消。寻常医者难察其理,只会以为是体质不适。”
“好。”陈明远拍案,“那便设下这‘十日黄’之局。至于赵师傅……”他顿了顿,“告诉他,继续配合对方,但传递的每份信息需经我们修改。他儿子的安全,我们负责。”
方案既定,已是四更天。陈明远让三女各自回房歇息,自己却了无睡意,独坐书房对烛沉思。
门被轻轻叩响。婉儿端着安神茶进来,烛光下她卸了白日严谨的发髻,青丝垂肩,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婉。
“公子也当保重身体。”她将茶盏轻放案上,“今日之事虽险,却也是契机。对方既已出手,我们便有机会顺藤摸瓜。”
陈明远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相触。婉儿微微一颤,收回手,却站在案边没有离开。
“今日多亏你心细如发。”陈明远温声道,“若非你察觉香气有异,我们恐被蒙蔽更久。”
婉儿低头浅笑:“是雨莲姐姐先看出粉末细度异常,翠翠也打探到关键消息。我们三人各有所长,缺一不可。”话虽如此,她眼中还是掠过一丝被认可的欣喜。
“你总这样谦让。”陈明远叹道,“有时候,我倒希望你能像翠翠那样,想要什么便说出来。”
婉儿怔了怔,抬眸看他。烛火在她清亮的眸中跳动,良久,她才轻声说:“乱世浮萍,能得安稳已是奢求。婉儿所求……不过是助公子成就一番事业,不负此生所学。”话至末尾,声如蚊蚋,却藏着千回百转的心思。
陈明远心中微动。他知婉儿身世坎坷,父亲因文字狱牵连早逝,她女扮男装苦学数术,只为有朝一日能洗刷冤屈。这样的女子,将情愫深埋心底,将才智全数付与,叫他如何不心生怜惜。
“待此件事了,我替你父亲的事想办法。”陈明远承诺道,“总会有沉冤得雪的一日。”
婉儿眼眶骤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深深一福:“谢公子。”
她退出书房后,陈明远独坐良久。忽然窗棂又响,翠翠猫着身子钻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我就知道你还未睡!喏,厨房温着的鸡丝粥,雨莲姐姐说你这几日肝火旺,让少放姜丝多放莲子……”
她絮絮叨叨摆开碗勺,灯火将她娇俏的侧影投在粉墙上。陈明远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问:“翠翠,若有一日我要离开广州,你可愿随行?”
翠翠手一顿,转头看他,眼中满是困惑:“明远哥哥去哪,我自然去哪呀。这还用问?”说罢又笑起来,“不过咱们现在生意刚起色,说这个干嘛?快趁热喝粥!”
她舀起一勺粥,仔细吹凉递来。陈明远接过,心中却想:这丫头对乾隆的执念似乎淡了些,近日鲜少提起“进宫”之事,倒是一门心思扑在商馆事务上。只是不知这转变是暂时,还是……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瓦片响动。
陈明远眼神一凛,示意翠翠噤声。他吹熄烛火,悄然移至窗边,透过缝隙望去——对面屋脊上,一道黑影正伏身观察商馆,身形矫健,绝非寻常窃贼。
更奇怪的是,那黑影腰间佩刀的形状,竟似大内侍卫制式。
月光照亮黑影半侧面孔,陈明远心中一沉:此人他见过,月前在粤海关衙门外,当时此人正与海关监督密谈,身旁还跟着个太监打扮的随从。
朝廷的人,为何深夜监视商馆?
黑影似乎察觉被注意,身形一闪,消失在屋脊之后。夜色重归寂静,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但陈明远知道不是。他缓缓坐回椅中,鸡丝粥已微凉,心中却翻涌起更大波澜:面膜之争背后,恐怕不止商业利益,更牵扯到即将南巡的乾隆,以及朝堂各方势力对十三行这块肥肉的角逐。
而他的穿越者身份,在这重重旋涡中,又能隐藏多久?
东方既白,珠江上传来第一声船号。新一日的明争暗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