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粘稠沥青的石头,骤然打破了木筏上维持了数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在雷啸骤然绷紧的背影和陈原惊愕抬起的脸上跳跃。
谈?谈什么?
谈这摇摇欲坠的木筏?谈这所剩无几的物资?谈这各自为战、冰冷如铁的团队氛围?还是谈那遥不可及、或许本身就是个陷阱的通天塔?
雷啸没有回头,只是抱着骨刃的手臂肌肉线条更加清晰,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陈原则有些无措地看着风昊,又偷偷瞄了一眼雷啸的背影,喉咙动了动,没敢先开口。
风昊没有等待他们的回应,或者说,他并不需要回应。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启动一个必要的程序。
他移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左半身传来的隐痛让他微微蹙眉,但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当前状态评估。”他开始了,如同在做一个冰冷的汇报,“淡水储备,预计维持三点四天。食物储备,预计维持二点一天。木筏结构完整度,百分之七十一,部分加固点需优先维护。”
数据客观,残酷,不容置疑。
“人员状态:我,左半身多处骨折,功能性恢复约百分之三十五,推演及附注天赋效能约百分之五十二,预计完全恢复需四十七天以上,且存在永久性损伤可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另外两人。
“雷啸,体力储备约百分之八十,战斗意志稳定,但存在情绪化决策风险提升趋势。”
“陈原,生理状态稳定,基因异变指数维持百分之九十二,精神力焦虑状态,应对突发状况能力低下。”
“云希,意识缺失,天赋失活,无自保能力,需持续看护,资源消耗单位。”
他将云希定义为“资源消耗单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描述一件工具。
陈原的脸色白了白,嘴唇蠕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雷啸的背影似乎更加僵硬了。
“外部环境:航线偏离最优路径约百分之十五,下一潜在补给点距离,按当前航速需七点三天抵达。遭遇高强度劫难或敌对幸存者队伍概率,随资源匮乏程度与时间推移呈指数上升。”
他停了下来,留给两人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海风吹拂,带着咸腥和一丝绝望的味道。
“结论:”风昊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依照现有模式继续航行,团队于四点七天后因资源耗尽陷入生存危机,于六点三天内因内部崩溃或外部威胁导致减员或团灭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三。”
百分之九十三。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每个人的喉咙上。
陈原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雷啸猛地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火光下灼灼逼人,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
“所以呢?”雷啸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告诉你我们现在多惨?然后呢?等死吗?!”
她的愤怒如同实质的冲击,拍打在木筏上。
风昊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没有任何被挑衅的波动,只有一片理性的冰原。
“所以,需要改变策略。”他说道,“当前团队协作模式效率低于生存阈值。情感内耗与沟通障碍正在加速资源浪费与决策错误。”
他指向问题的核心,毫不留情。
“我们需要重新明确分工,建立基于生存效率最大化的临时规则。放弃所有非必要的情绪表达与无效交流。”
他看向雷啸:“你的职责,武力保障与高危区域探索。在非战斗状态下,需无条件执行导航指令。”
他看向陈原:“你的职责,伤员看护、基础物资管理与简易医疗。在云希状态稳定前,不参与战斗决策。”
最后,他看向两人:“我的职责,航线规划、资源分配与最终决策。在达成新共识前,我的指令为最高优先级。”
这是一套将团队彻底工具化、功能化的方案。剥离去所有情感和个性的棱角,只保留最核心的生存功能,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运转。
雷啸死死地盯着风昊,胸口剧烈起伏。她明白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方案,但这份“合理”中透出的冰冷,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她仿佛能看到,在这套规则下,他们不再是人,只是求生程序中的一个部件。
“那你呢?”雷啸的声音带着嘲讽,“风大指挥,你的‘情绪内耗’呢?你的‘沟通障碍’呢?就他妈一点都没有?”
风昊沉默了一下,推演天赋本能地分析着这个问题背后的情绪动机和潜在冲突点。然后,他给出了回答,一个基于他自身逻辑的、诚实的回答:
“我的情绪与决策系统已进行隔离。生存概率最大化,是我当前唯一的运行逻辑。”
他承认了自己状态的异常,但这承认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疏离。
陈原看着两人之间那无形的、仿佛凝结出冰霜的空气,感到一阵绝望。这样的“合作”,真的能带他们走出去吗?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云希,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云希的眼睫颤动着,似乎想要睁开,却又无力做到。她的嘴唇无声地张合着,这一次,没有破碎的词语,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
但距离她最近的陈原,凭借恢复的敏锐感官,依稀捕捉到了那两个模糊的音节。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风昊和雷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她刚才好像说…”陈原的声音带着颤抖,“…‘同意’。”
同意?
同意什么?
同意这冰冷的规则?同意这工具化的命运?还是…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木筏上,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风昊的目光落在云希那苍白而脆弱的脸上,推演天赋无法分析一个失忆者无意识音节的含义。
雷啸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了几分,眼中的怒火被一种复杂的、掺杂着茫然和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取代。
破冰之谈,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开始。
而第一个回应,竟来自那个失去了一切记忆与力量、本该最沉默的人。
这声微弱的“同意”,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