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凿
冰原沉默如墓,只有风卷着冰晶刮过冻结海面的嘶嘶声,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垂死的呼吸。
风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味。
他把最后一点干净的雪块塞进嘴里,靠体温慢慢融化。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略微缓解,但胃里空得发慌。
储水桶早就见了底,侧翻在冰橇筏一角,里面结着浑浊的冰。
之前敲开的海冰带着可疑的灰绿色,附注提示辐射残留和有机毒素超标,他不敢直接饮用。
区域频道里,一个匿名的幸存者正在嘶吼,字里行间透着彻底的绝望:
【冰!操他妈的冰!砸了一会儿,虎口都震裂了,就这点水!谁有办法?!真的撑不住了!】
下面跟着几张模糊的图片:一只冻得青紫、皮肤开裂的手死死攥着一块边缘圆滑的石头,面前灰白色的冰面上只有一个杯口大的浅坑,旁边瘪下去的皮囊里装着小半袋浑浊的、带着冰碴的液体。
风昊眯起被冰屑刺痛的眼睛。
他刚好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
三天前分解那条骨刺异常坚硬锋利的怪鱼时,他注意到那鱼的主脊骨密度极高。
用分解台试着将它和一截纹理细密的硬木融合,脑子里自然浮现出一个简陋装置的清晰蓝图——带配重尖头的钻杆,配上可以卡死防止转动的简易支架,尾部甚至能加个可替换的纤维过滤槽。
效率不高,但远比用石头盲目砸击来得可靠。
他正斟酌着语言,准备匿名发出去。
就在这时,那个几乎已成为某种象征的名字跳了出来。
【0:找中空的植物茎秆。
岸边冻住的铁骨芦苇,或者某些褐色海藻的中空导管。选粗壮些的。
一端在粗糙冰面上慢慢磨尖,双手掌心相对搓转,慢点,持续用力,感觉冰屑出来。
快到底时,把内芯掏空,用蓬松的纤维团塞进去吸水,能滤掉大点的杂质。
慢,但能活命。记住,省着力气,出汗会死得更快。】
风昊的手指停在半空。
方法原始得近乎笨拙,没有任何花哨之处,却精准地卡在了最要命的节点上——如何在零下几十度、资源几近于无的环境里,用几乎为零的成本获取最低限度的生存资源。
她没提任何复杂的构造或罕见材料,反而强调了最要命的热量管理。
这是给真正走投无路的人留下的最后一道缝隙,一道基于绝对务实主义的缝隙。
他删掉了原本准备发送的、涉及具体榫卯结构和配重计算的内容,指尖在冰冷的骨片通信器上重新划过:
【0:在钻头小心绑个小点的重物,拳头大的致密石块或者金属块都行。
找个牢固的Y形树杈,下端削尖插进冰面固定,上端开槽卡住茎秆,不容易弯,也省力。
先用边缘锋利的贝壳或者扁平的坚硬骨片刮掉表面那层松软的冰屑和积雪,能少钻不少深度。
注意刮下来的冰屑别浪费,干净的可以融化。】
两段话,一前一后。
一个告诉你如何从无到有地活下去,一个告诉你怎么在活下去的基础上做得稍微轻松一点。
频道里静了一瞬,随即冒出几声短促、带着颤抖的道谢。
有人插科打诨:【哎呦,生命使者和这位……工具大佬?配合挺默契啊!这要不组个队,冰原上不得横着走?】
风昊眼皮都没抬,直接划过了这条信息。
云希那边也毫无反应,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低下头,继续用一块表面粗糙的砂岩打磨手边那根用变异兽主脊骨和硬木拼接的钻杆。
骨质的钻头被他反复磨砺,已经显出森白的光泽,尖端凝聚着一个微小而坚硬的点。
大约过了几分钟,私聊频道亮起一个极少跳动的名字。
【0:你的方法更省力】
七个字,干巴巴的,连标点都吝啬。
风昊能想象出对方在某个寒风呼啸的冰窟窿或背风处,蜷缩着身体,用冻得不太灵活、甚至可能带着冻疮的手指,费力敲出这几个字的样子。
他回得同样简洁,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热量:
【0:你的提醒更关键。保重。】
他指的是那句“出汗会死得更快”。
在这里,任何忽视能量精细收支的行为,都无异于用钝刀子割自己的喉咙。
高效的工具若以透支体温为代价,便是最愚蠢的自杀。
【0:嗯】
对话到此为止。
没有客套,没有试探,没有对未来的空泛承诺。
像两个在无尽雪原上偶然发现彼此足迹的孤独旅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对方才能读懂的眼神,然后各自继续前行,连脚步都未曾停顿。
风昊低下头,用鱼牙制成的粗针和韧皮纤维,仔细地将钻杆尾部绑扎出几个结实的卡槽,以便将来安装更复杂的省力结构。
他想起云希提到的“铁骨芦苇”,那东西他之前在探索一片半淹没的礁石区时见过,秆壁极厚极硬,近乎木质,确实比普通植物茎秆更适合。
他把“寻找铁骨芦苇”这一点,郑重地记在了脑海中那不断更新的生存清单里。
几十里外,一片被狂风雕琢出诡异形状的冰蚀峡谷深处。
云希将那块微微发热的骨片通信器从掌心收回,紧紧贴在内衬最里层,借助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余温。
她呼出的每一口气息在离开嘴唇的瞬间,就凝成了白色的冰晶粉末,簌簌飘落在她蜷缩的膝头。
她藏在一个勉强能容身的冰缝深处,狭小的空间减缓了热量的流失,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身上那件看似单薄的白色衣物表面,似乎萦绕着一层肉眼难辨的、水波般的微光,极其艰难地隔绝着外界吞噬生命的酷寒。
她的目光掠过区域频道里那些简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道谢信息,在那个没有任何前缀后缀、显得格外冷硬的Id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伸出那双几乎冻得失去知觉、指节红肿的手,极其缓慢地,轻轻拂过身边几株从冰缝深处挣扎出来的、叶片蜷缩发黑、如同被火烧过般的耐寒藻类。
指尖艰难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绿色光晕,比最黯淡的夜光苔藓还要微弱,缓慢地、一点点地渗透进那些干瘪濒死的藻体。
那光晕的每一次闪烁,都让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一分,如同被抽走了部分精神力和生命力。
几秒钟后,她几乎是踉跄地收回手,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微微喘息。
而那些藻类的叶片,仅仅是从彻底干枯的边缘,稍微挽回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深绿——仅仅是没有继续恶化下去而已。
她闭上眼,节省着每一分体力,每一次心跳都显得沉重。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那简短的对话。
“知道用配重增加惯性……还想到用支架稳定和先清理表层降低阻力……”她无声地翕动嘴唇,连声音都微弱得几乎不存在,“是个会观察、懂借力的人。”
这不是客套。
在所有人都被最原始的生存压力逼到极限,思维被饥饿、干渴和寒冷冻结时,还能敏锐地注意到这些提升效率的细节,并给出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案,意味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和依旧在清晰运转的头脑。
这种特质,在当下的环境里,比任何看似强大的攻击性天赋都更让她看重。
她压下心头那一丝微澜,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收拢。
风雪拍打冰崖的呜咽声从峡谷外传来,漫无边际,吞噬一切。
但知道这片死寂、残酷的冰原上,还有另一个人,在用一种不同的、却同样坚韧而务实的方式,认真地挣扎求存,那压在肩头、仿佛要将她碾入冰层的无形重量,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根纤维的限度。
她拢了拢几乎失去知觉的衣领,将身体更深地埋进冰缝那点可怜的阴影里,开始在心算下一次能够动用能力、而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最低间隔时间。
生存,依旧漫长。
黑夜,远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