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上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拍打声,以及风穿过简陋棚屋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文明抉择”带来的精神重压,远比任何实体攻击都更具侵蚀性。它不像刀剑般直接撕开皮肉,而是像一种缓慢作用的神经毒素,悄然瓦解着意志的堤坝,将那些被理性与生存本能强行压制下去的恐惧、愧疚、自我怀疑,一点点地释放出来。
陈原的状态最令人担忧。
他蜷缩在木筏的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膝盖,那副破碎的眼镜被他攥在手里,镜腿几乎要被他捏变形。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涣散地落在前方随着波浪起伏的、油腻的海面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一些破碎的词句。
“孩子…那个孩子…我该先救他的…可是外面…那么多人…”
“抗生素…只有那么一点…我是不是…杀死了那个老人…”
“我是医生…我发誓要救人的…但我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哽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鞭挞。头顶那半透明的绿色生命值条虽然没有变化,但一种更深层次的、代表精神状态的“色彩”,似乎正在从他身上褪去,变得灰暗。
云希强忍着自身的疲惫与不适,挪到陈原身边。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他不断颤抖的肩膀上。指尖泛起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色光晕,那是“赋予”天赋最基础的应用,试图传递一丝安抚与稳定的意念。
“陈原,看着我。”云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不是你的错。在那个环境下,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你救下了更多的人。”
陈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迷茫:“更多的人?云希姐…那是用‘可能’救活的一个孩子换来的!是生命啊!不是数字!我们…我们刚才的选择,不就是为了反对这种冰冷的计算吗?为什么轮到我自己…我却…” 他说不下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终于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
云希的心被揪紧了。她能理解陈原的痛苦,那种理想与现实、誓言与妥协之间的剧烈撕扯。她的安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那深不见底的愧疚吞噬。
另一边,雷啸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
她没有像陈原那样崩溃,而是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向内压缩,转化为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暴躁。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母狮,在木筏有限的范围内焦躁地踱步,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操!”她猛地一拳砸在加固过的桅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微微飞溅。“憋屈!太他妈的憋屈了!”
她不是在为战场上的抉择后悔,那种铁与血的决断对她而言,虽然沉重,但尚在可以承受的范畴。她愤怒的是这种无力感。面对那种无形的、直接作用于精神和意识的劫难,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战斗技巧毫无用武之地。她只能被动承受,像砧板上的鱼肉,任由那无形的刀锋切割自己的灵魂。
“下次!下次要是再让老子选!”她低吼着,眼神凶狠地扫过灰蒙蒙的海面,“老子哪个都不选!直接掀了那破桌子!”
她的愤怒,很大程度上源于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以及对未来可能再次面对类似困境的恐惧。这种恐惧被她用怒火精心包裹着,但风昊和云希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火焰核心的寒意。
风昊沉默地站在木筏边缘,如同礁石。
他的情况看似最好,推演天赋带来的极致理性,像一层冰冷的铠甲,保护着他的核心意识,没有出现明显的失控迹象。但他能感觉到,那层铠甲之下,某些东西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的思维速度似乎更快了,对周围环境数据的捕捉和分析更加敏锐,甚至能隐约“听”到海水之下,那些变异生命体游动时搅动的微弱水流声。这是一种提升,但伴随着一种…抽离感。
他看着痛苦蜷缩的陈原,看着暴躁愤怒的雷啸,看着努力维系着团队最后一丝温暖的云希。他能精准地分析出他们各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具体参数,计算出最佳的干预时机和方式,甚至能推演出如果他们彻底崩溃,对团队生存概率的影响曲线。
但,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隔阂感,在他与这些“情绪”之间滋生。
仿佛他们正在经历的痛苦,只是一组需要处理的、影响团队效率的变量。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悚。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在“文明抉择”中,他们共同守护的,正是这种无法被简单量化的、属于“人”的情感与羁绊。如果连他自己都开始将这些视为冰冷的数据,那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他强行压制下推演天赋那过度活跃的、试图将一切都解析为数据的倾向,将注意力集中在当前最紧迫的问题上——团队的精神状态,已经跌破了安全阈值。
“我们需要休整。”风昊开口,声音因为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短时间内,不能再承受高强度的精神冲击。”
云希抬起头,眼中带着忧虑:“但是…劫难不会给我们时间。”
“我知道。”风昊的目光扫过视野角落那无情跳动的倒计时,“所以,我们需要主动创造一个‘缓冲区’。”
他走到工作台前,取出之前储备的、所剩无几的宁神草药——那是陈原在探索中辨认并收集的,原本是用于配置缓解精神疲劳的药剂。由于材料稀缺,一直舍不得使用。
“云希,你的‘赋予’,能否增强这些草药的效果?”风昊问道,同时将分解台也调整到待命状态。他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或许可以通过分解和合成,结合云希的能力,制造出一种能够稳定心神的一次性物品。
云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我可以尝试将‘宁静’、‘安抚’的意念注入其中,但效果无法保证,而且…可能会加速草药的消耗。”
“值得一试。”风昊的语气没有任何犹豫。生存资源的消耗,必须在必要时做出取舍。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刻。
然而,就在云希拿起一株干枯的宁神草,指尖刚刚泛起微光,风昊启动分解台,准备进行初步材料处理的瞬间——
一股源自基因深处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同时席卷了四人!
“呃啊——!”陈原第一个发出了痛苦的惨叫,蜷缩的身体猛地绷直,双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雷啸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的吸气声。她单膝跪地,强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细密的、如同鱼类般的淡青色鳞片,又迅速消退,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云希手中的草药掉落,她闷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命能量变得紊乱,时而澎湃如潮,冲击着她的经络,时而枯竭如沙,带来阵阵虚弱感。她试图调动“赋予”稳定自身,却发现那温暖的能量带上了一丝陌生的、令人不安的躁动。
风昊的推演被强行打断,大脑仿佛被无数细小的针同时刺入。更让他心悸的是,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抬起的手臂上,皮肤下的血管不自然地凸起、蠕动,仿佛有独立的生命在其中游走。一种暴戾的、想要摧毁眼前一切的冲动,如同毒蛇般骤然抬头,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摁了回去。
冰冷的系统提示,如同最终判决,轰然降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毁灭的口吻:
【第二十三次劫难:基因崩溃。】
【生命形态的稳固性正在瓦解。】
【对抗体内的异变,保持人类的本性与形态。失败者,将永堕深渊,化为无序的怪物。】
【倒计时:71:59:59】
崩溃的序曲,已然奏响。而这一次,敌人,来自他们自己的身体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