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公告那冰冷的余韵,如同渗入骨髓的寒气,久久不散。但它所带来的震撼,迅速被一种更具体、更窒息的现实感所取代——时间,这构成生命体验最基本维度之一的概念,在这里,失效了。
为了验证,也为了抓住那渺茫的、或许是唯一生路的“规则缝隙”,团队在风昊的带领下,开始了第一次“循环内”的主动探索。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风昊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尽管他自己也心沉似铁,“尝试改变!偏离既定航线,看看这‘循环’的边界在哪里!”
木筏在他的操控下,离开了原本安全的锚地,朝着一个随机选定的、与之前规划截然相反的东南方向,开始全力航行。
船帆鼓满,筏首破开略显粘稠的海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从清晨到正午,再到日影西斜,周围的景色似乎在不断后退,天空的云彩也在缓慢变幻。
但所有人的心中,都笼罩着一层无形的薄纱,眼前的景象缺乏一种真实的“流逝感”,仿佛是在观看一幅巨大而逼真、却毫无生气的背景画卷在缓慢滚动。
当最后一缕残阳的血色被墨蓝的夜幕吞噬,沉重的黑暗与更深沉的疲惫一同降临。
四人挤在狭小的遮雨棚下,依靠着微弱的星光和为了节省燃料而只点燃的一小簇篝火提供的光亮与微不足道的温暖,沉默地分配着那永远也不会增加的、冰冷的鱼干和定量淡水。
“明天……”陈原抱着膝盖,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侥幸的疯狂,“明天我们换个方向?或者……去找找那座‘丰饶之岛’?反正……时间会重置,危险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死了也能复活?”
“不行!”风昊和雷啸几乎同时厉声喝止,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风昊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陈原,那眼神中的严厉让陈原瞬间缩了缩脖子:“记住!公告说了,记忆会保留!谁敢保证时间重置能连同死亡的感觉一起抹去?!更大的可能,是我们的意识将永远停留在死亡前那一瞬间的极致痛苦中,伴随着每一次日出重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体验!那些危险区域,在循环内,同样是致命的!这不是游戏!”
陈原被吼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再不敢言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雷啸烦躁地一拳砸在身旁加固筏体的粗绳上,绳索发出沉闷的呻吟:“妈的!这么瞎鸡巴乱逛,有个屁用!感觉就是在原地兜圈子!力气都白费了!”
云希默默地将自己分到的那条小鱼干,又小心地掰下明显更大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塞到风昊手里,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色,轻声道:“我们需要更聪明的方法,风昊。蛮干……似乎行不通。”
这一夜,无人能眠。
守夜失去了意义,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日出时都会归于“初始”。
但没有人敢真正合眼,那种对未知重置机制的恐惧,对“永恒”的茫然,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汲取着他们仅存的热量与勇气。
当东方那缕象征着“重置”的曙光,如同精准的刑具般,再次无情地刺破黑暗,投射在木筏上时——
嗡!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伟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如同一只无形的、覆盖天地的大手,用一种绝对粗暴的方式,将整个世界像擦除黑板上的粉笔画一样,猛地抹过!
风昊只觉得意识一阵极其短暂的、如同高频振荡般的恍惚,仿佛灵魂被强行从某个正在运行的轨道上剥离出来,又猛地塞回了最初的起点!他倏然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昨天清晨醒来时,靠着桅杆底座的姿势。他立刻抬手看表:
【0001年2月18日 Am 06:01】
他迅速环顾四周:云希正带着那丝熟悉的、初醒的迷茫走向海藻;
陈原在打开那个依旧是“满状态”的医疗箱;
雷啸在筏边活动筋骨,目光扫视着海面……所有的细节,人物的姿态,环境的微光,与他“记忆”中循环第一天的清晨,以及刚才被重置前的那一刹那,完美重合!分毫不差!
甚至连他体内那因为昨日长时间航行和高度紧张而消耗的精神力与体力,也并非“恢复”,而是被一种更诡异的感觉所取代——像是从未消耗过,但又清晰地“记得”消耗殆尽的那种虚脱感。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航行距离,所有的疲惫与坚持……在日出那一刻,被强行归零。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足以摧毁意志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又……回来了?”陈原看着自己手里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医疗箱,声音带着哭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雷啸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上肌肉扭曲,满是无处发泄的狂暴怒火。
云希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倦怠,她眼神复杂地望向风昊,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在寻求一丝不可能的安慰。
风昊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虚无感中挣脱出来,声音因为紧咬牙关而显得有些变形
“记录!从这次循环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像偏执狂一样,记录下所能观察到的一切细节!任何异常,任何与‘初始状态’存在哪怕亿万分之一差异的地方,都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第二次循环,在一种悲壮而绝望的氛围中开始。
他们放弃了徒劳的远航,转而执行风昊的新计划。
每个人翻找出所有可能用于记录的东西——几张鞣制过的、不算平整的兽皮,几块经过简单处理的轻薄树皮,甚至直接用烧黑的木炭,在相对光滑的木板上进行刻画。
风昊负责记录宏观环境:洋流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转向,风向最细微的波动,云图轨迹背后可能隐藏的数学规律,以及空间中能量粒子的分布模型,试图用数据凿穿规则的铁壁。
云希负责记录生命层面:荧光海藻生命波动的每一次起伏,环境中那稀薄生命能量的潮汐涨落,甚至试图感知那无形的时间本身,在生命体上留下的痕迹。
陈原负责记录自身与物品:自己心跳、体温、饥饿感的周期性变化(尽管会重置),药品在手中摩挲时触感的细微差别(明知是心理作用,但过程本身或许能触发灵感)。
雷啸则负责记录动态目标:视野内所有移动物体的精确轨迹——每只海鸟飞行的弧线,每条鱼跃出水面的角度,甚至每一片漂浮物随波逐流的路径,试图找到被编程的“规律”。
这个过程,枯燥到了极致,并且伴随着巨大的、令人发疯的精神压力。
因为你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些倾注了心血和希望的记录,在几个小时后,随着那一声“重置嗡鸣”,要么会凭空消失,要么会变回最初的空白。这种明知徒劳却不得不为之的重复,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一次,两次,三次……十次……二十次……
循环在无情地、精准地重复着。
起初,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对风昊的信任,大家还能勉强保持专注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随着循环次数的累积,那种深入灵魂的枯燥、难以抑制的焦躁、以及如同沼泽般吞噬一切的绝望,开始疯狂地滋生、蔓延。
陈原的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变得空洞而麻木,记录的动作越来越机械,有时会对着空无一物、永恒不变的海平面发呆长达数个小时。
他开始恐惧日出,那声“嗡鸣”对他而言,不再是黎明的号角,而是宣告他所有努力、所有存在意义都被彻底否定的丧钟。
雷啸的暴躁愈发难以压制。
她不再满足于仅仅记录,开始发疯似的对着海水练习刺杀,将体内那仿佛无穷无尽的体力,疯狂地倾泻在无形的假想敌身上,试图用这种纯粹物理的宣泄,来对抗精神上的虚无。
但每一次重置,肌肉记忆似乎也被一同格式化,只留下精神上重复叠加的、更深沉的疲惫与暴戾。她的沉默,开始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云希脸上那标志性的、能抚慰人心的温柔,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拭不去的灰烬,染上了难以化开的倦意。
她依旧在坚持沟通海藻,安抚伙伴,但连她自己,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对抗那不断累积的、对“永恒”二字的恐惧。她指尖流淌的“赋予”光芒,在一次次的、毫无结果的循环中,似乎也变得摇曳而黯淡。
而承受着最大压力的,无疑是风昊。
他不仅要进行自己那份庞杂到极点的记录,还要持续进行高强度的、针对时间规则本身的推演建模。
每一次循环,他都在构建新的模型,寻找变量,然后又在一次次无情的重置中被事实摧毁。
精神力的“伪恢复”并非没有代价,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针对灵魂本源的酷刑。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一块被放在砂轮上反复摩擦、又反复被强行恢复平滑的石板,正在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脆,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裂出不可修复的裂纹。
他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只有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证明着他仍在抗争。
第十五次?第三十次?还是第五十次?
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计数的心情和能力。时间失去了向前流淌的意义,只剩下无尽的、令人作呕的、完全相同的“现在”。
希望,那微弱的火苗,在一次次重置的寒风中,摇曳欲灭,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在这永恒的循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