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如同巨兽合拢的眼睑,将天地笼罩。
有了昨晚的“实战”经验,风昊的心态进行了一些微调。
他依旧警惕,消防斧依旧放在手边,但不再像昨晚那样全身僵硬、如临大敌。
他甚至“奢侈”地在篝火里多添了些燃料,让火光能照亮稍大一圈的范围——这算是他缴纳的“精神慰藉税”。
结束了一天的“垃圾佬”业绩盘点(主要收获:几团纠缠的海草、一个破旧的塑料浮球、以及利用附注在一处暗流边缘“捡漏”到的一块巴掌大的、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金属片),并将它们统统喂给任劳任怨的分解台后,他感到一种深层次的疲惫。
这不仅仅是身体能量的消耗,更是这种持续处于高压状态、看不到明确终点、只能被动应对各种危机的生存模式,所带来的精神层面的磨损。
他靠着船舱那还算结实的壁板坐下,仰起了头。
没有了地球大气层的层层过滤和城市光害的侵扰,无垠海上空的星夜,是一种极致的、近乎残酷的纯粹与壮丽。
墨黑的天鹅绒幕布上,星辰密密麻麻,仿佛神明漫不经心挥洒出的、无穷无尽的钻石尘埃,闪烁着冰冷而恒定的光芒。
银河如同一道模糊而辉煌的星之河流,横亘于头顶,其尺度之宏大,足以让任何观者心生敬畏,继而感到自身的无限渺小。
风昊望着这星空,一时间竟有些痴了,忘却了身下的颠簸和周围的危险。
在地球上,他最后一次像这样心无旁骛地仰望星空是什么时候?
是中学假期在郊外的野营?
还是更早的、躺在乡下外祖母家院子凉席上的童年夏夜?
生活在被水泥森林和人工光芒包裹的现代都市,人们早已习惯了被修饰过的夜空,几乎忘记了宇宙原本这幅震撼心灵的、带着疏离感的真实面貌。
如此浩瀚,如此古老,如此……沉默而冷漠。
人类文明数千年的历史,在这动辄以百亿年为计量单位的星辰生命周期面前,短暂得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渺小得如同恒河之沙。
人类引以为傲的科技爆炸、艺术瑰宝、哲学思辨、爱恨情仇,在这片冰冷而宏大的宇宙尺度下,其意义又该如何衡量?
是否最终也只是星光照耀下,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想起了导致这一切灾难的根源——那被视为解决棘手问题捷径而肆意倾泻的核废水。
那些掌握着权柄与资源的少数人,为了短期的经济利益或是政治算计,或是抱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极端利己心态,亲手葬送了孕育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蓝色摇篮。
而数量庞大的普通人,或许在信息茧房中半知半解,或许在生活压力下无暇他顾,或许发出了微弱却无力的抗议,最终,却都未能逃脱这近乎“天罚”般的集体放逐,在这片陌生的海域上,为了最基础的生存而挣扎。
“我们人类……究竟算什么?”一个沉重的问题,在他心底悄然浮现。
是自然平衡的破坏者?
是傲慢无知、自取灭亡的蠢货?
还是……在犯下弥天大错之后,于绝境中依旧挣扎求存,试图保住那微弱文明火种的、可悲又可敬的囚徒与赎罪者?
他想起了那个襁褓中夭折的婴儿,想起了区域频道里一个个无声无息灰暗下去的头像,想起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那充满戏剧性与警示意味的陨落。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的稀松平常,平常到让人几乎要麻木,要忘记每一个消失的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拥有独特记忆、情感和故事的、活生生的个体。
生存是烙印在基因最深处的本能,但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与那些在海中游弋、只遵循食欲与繁殖欲的变异生物,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一个更冰冷、更荒诞的念头,如同深水下的暗流,骤然攫住了他:
或许。。。
连这区别本身也是虚幻的。
这一切是否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虚拟牢笼?
眼前的星空、脚下的木筏、心中的恐惧……都只是精密运行的代码。
那些灰暗的头像,不过是程序被终止。
那个死去的婴儿,只是一段被删除的数据。
而他自己,也只是一个被暂时激活的、自以为拥有自由意志的思维片段,当“服务器”关闭,一切便归于虚无。
如果真是这样,此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关于文明与赎罪的思考,岂不都成了最可笑、最无意义的自我感动?
这念头带来一种近乎堕落的轻松感——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所有的责任、罪孽和痛苦,都可以放下了。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消防斧上的一道新鲜刻痕——那是昨晚怪物撞击时,他紧张之下用力过猛,斧刃磕在竹筏边缘留下的。
一阵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感,从指腹传来。
疼痛。
如此真实,如此不容置疑。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肺部传来真实的扩张感。
他低头看着指尖,那里已经渗出一颗细小的、殷红的血珠。
(附注:检测到宿主思维出现高维哲学悖论扰动。逻辑回路建议:如果世界是虚拟的,那么能思考“世界是否虚拟”的这个“我”,其存在本身,就是当前逻辑框架下唯一的“真实”。或者更简单点——会饿,会痛,会死,这就是最大的真实。建议停止空想,专注生存。)
风昊看着那滴血珠,忽然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他伸出舌头,舔掉了那滴血,尝到了清晰的铁锈味。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海,沙哑地低语,“会痛,会饿,会害怕……这就够了。
我的感觉,就是我的真实。”
他握紧了斧柄,将那足以摧毁一切意义的虚无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探究世界本源的时候,活下去,本身就是对任何形式的“虚无”最有力的反击。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因为连日劳作而变得粗糙、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掌。
这双手,曾经熟练地敲击键盘撰写代码,优雅地握着咖啡杯与人交谈,如今却只能紧紧握着斧柄和鱼叉,在与各种“垃圾”和变异生物的周旋中,磨砺出生存的锋芒。但他也利用附注的洞察和推演的算计,找到了关键资源,解锁了通向“种植”希望的滤沙器,拥有了那么一丁点关于“创造”而非仅仅是“掠夺”的可能性。
“活下去”这三个字,在此刻的星空下,似乎被赋予了更沉重、更复杂的维度。
它不再仅仅是个体生命延续的本能呐喊,更似乎变成了一种责任。
对无数无声消逝的逝者的责任,对那份摇摇欲坠的、承载了无数智慧与苦难的文明传承的责任,对未来……或许存在于传说中的……,重新点燃火种、并避免重蹈覆辙的责任。
尽管他现在依旧孑然一身,挣扎在资源匮乏的温饱线上,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凶险,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像一颗被星光浸染的种子,悄然落入了他的心田。
他不知道后面会面临什么挑战,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看到明天的日落。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璀璨、古老而冷漠的星空注视下,他找到了一个超越单纯个体生存的、微小的、却足以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意义。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更加古老而坚韧的力量,仿佛被激活了。
他想起了并非只有个体的死亡与消亡,还想起了那些镌刻在文明丰碑上的故事——大禹面对滔天洪水,踏遍九州,三过家门而不入,非为一人之生死,而为万民之安居;
无数仁人志士在历史的悬崖边,于至暗时刻挺身而出,或力挽狂澜,或慷慨悲歌,他们相信的不是虚无,而是“道”,是“仁”,是文明必须延续的责任。
“华夏大地到了危机的时刻,总会有人力挽狂澜……” 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回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不是热血沸腾的豪情,更像是一种沉静的、坚定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觉悟。
他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不再沉浸于那令人感到自身无限渺小的宏大叙事,而是将焦点重新投回身边跳跃的篝火,投回脚下这艘小小的、却承载着他全部家当与希望的强化竹筏,投回那个装着0.05单位珍贵土壤的塑料盒上。
一步一步地走的才叫路。
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火焰欢快地噼啪作响,跃动的光芒映亮了他眼中那簇比遥远星光更为微弱,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坚韧、更加贴近大地(或者说,海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