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午夜时分追上他们的。
越野车陷在泥里的那一刻,林深的咒骂声被劈裂夜空的雷暴吞没。轩子苏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衣领,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车灯在雨幕里挣扎,勉强照亮前方几十米外的轮廓——那是一片黑黢黢的屋顶,像蛰伏在山坳里的巨兽,正张着嘴等待猎物。
“导航显示这鬼地方叫‘落雁村’,”阿武扒着车窗,声音发颤,“可地图上根本没标过这儿。”
他们是来拍纪录片的。网上流传着一段模糊的视频:暴雨后的山涧里,有人拍到过一截漂浮的白骨,骨头上钻着细密的孔,像支笛子。传说落雁村藏着百年前的祭祀秘宝,那截骨笛就是钥匙。
“下去推车。”林深摔上车门,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在摄像机镜头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他总说自己是天生的冒险家,却没注意到车轮碾过的泥地里,混着些灰白色的碎骨,被雨水泡得发胀。
轩子苏和阿武在泥里挣扎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褪色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生人勿入”,字迹被雨水晕开,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更诡异的是,树干上缠着几圈生锈的铁链,链环之间卡着些零碎的布料,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这地方邪门得很。”阿武往后缩了缩,“要不我们回去吧?”
“回去?车陷在这儿,手机没信号,你走路回市区?”林深扛起摄像机,镜头对准村落深处,“拍不到骨笛,这趟就白来。”
落雁村静得可怕。家家户户的门都敞着,门轴锈得厉害,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玉米和辣椒,颜色却深得发黑,像是吸饱了血。轩子苏踩在青石板路上,脚下总感觉黏糊糊的,低头一看,鞋底沾着层暗红色的泥,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尸臭。
“快看这个。”阿武指着一户人家的窗台。那里摆着个陶俑,巴掌大小,是个女人的模样,眼睛是空的,黑洞洞的,正对着他们的方向。陶俑的脖子上挂着串骨片,每片骨头上都钻着孔,和视频里的骨笛一模一样。
“拍下来。”林深的眼睛亮了,摄像机的红光在黑暗里闪烁,“这东西肯定值钱。”
他伸手去拿陶俑,指尖刚碰到陶土,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谁在里面?”轩子苏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那拖动声还在继续,从里屋挪到门口,停在了门后。他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像头受伤的野兽。
林深举着摄像机慢慢推开门。屋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墙角堆着些破烂的家具,蛛网蒙得像层纱。地板上有道新鲜的拖痕,从里屋一直延伸到门口,拖痕里混着些灰白色的粉末,和村口泥地里的碎骨同色。
“没人啊。”阿武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到房梁上垂着的绳结,结上挂着件破烂的红衣,衣角正滴着水,在地板上积出小小的水洼。
轩子苏盯着那拖痕往屋里走,里屋的门是虚掩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墙上挂着十几张人皮,被撑开钉在木板上,皮肤已经发黑发皱,五官却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眼睛瞪得滚圆,像是在盯着他们。
“操!”林深的摄像机差点掉在地上,“这他妈的是什么鬼地方!”
人皮下方的木桌上,摆着个青铜鼎,鼎里盛满了黑红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泡沫,像没熬开的血。鼎边放着支骨笛,比视频里的更长,通体乳白,上面的孔排列得极有规律,凑近了看,孔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结痂。
“这就是……骨笛?”阿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骨笛突然自己响了。不是吹出来的声音,而是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发出“嘶嘶”的轻响,紧接着是段诡异的调子,尖细刺耳,像是女人的尖叫被揉碎了塞进骨头里。
随着笛声响起,墙上的人皮突然开始抖动,钉着皮肤的木钉“咯吱”作响,像是要挣脱出来。地板上的拖痕开始渗出血水,顺着门缝往外流,漫到轩子苏的脚边,冰凉的触感像蛇在爬。
“跑!”林深第一个反应过来,拽着轩子苏就往外冲。
他们跌跌撞撞跑出屋子,回头看时,里屋的门“砰”地关上了,门缝里渗出红光,和骨笛的调子一起,在雨幕里晕开一片诡异的光晕。阿武跑在最后,他的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是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红衣角,正死死地缠着他的脚腕,往屋里拖。
“救我!救我!”阿武的惨叫声被笛声盖过。
林深想回去拉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轩子苏眼睁睁看着阿武的半个身子被拖进门缝,他的手指在青石板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最后只剩下一声短促的闷响,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门彻底关上了。骨笛声停了,只有雨水还在哗哗地下着,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很快就淡得看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他……他没了?”林深瘫坐在地上,摄像机滚在一边,镜头对着那扇紧闭的门,还在不知疲倦地录制着。
轩子苏盯着那扇门,突然发现门楣上刻着一行小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勉强能认出是“祭骨第三十七年”。
第三十七年?那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村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不是电灯,是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雨里映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影。那些人影都背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像是在朝拜什么。
而村口的老槐树下,铁链突然开始晃动,“哐当哐当”的声响在雨幕里传开,像是有人在拉动链条。轩子苏看到树干后慢慢走出个东西,很高,瘦得像根竹竿,身上裹着破烂的蓑衣,脸藏在阴影里,手里拿着支骨笛,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骨笛又响了。这次的调子很慢,很沉,像是在招魂。
林深的摄像机还在录像,屏幕上清晰地映出那个身影——他的脚不沾地,是飘着的。骨笛声像有形的线,缠得人胸口发闷。轩子苏拽着林深往村道深处跑,身后那道飘着的身影始终没追上来,只是骨笛的调子越来越沉,像有人用指甲在心脏上慢慢刮。
“往亮灯的地方跑!”林深突然喊了一声。他的摄像机还挂在脖子上,镜头在跑动中疯狂晃动,拍下车道旁那些亮着油灯的屋子——窗纸上的人影始终背对着他们,肩膀却在微微起伏,像是在跟着骨笛的调子摇晃。
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座祠堂。朱漆大门斑驳得露出木头的原色,门环是两个青铜兽头,兽眼嵌着暗红色的石珠,在雨里闪着妖异的光。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看到供桌上摆着些牌位,牌位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把墙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进去躲躲!”轩子苏用力推开大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祠堂里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
供桌后的墙上挂着幅巨大的画像。画中是个穿官服的男人,面容模糊,手里却握着支骨笛,笛身上的孔眼清晰可见,像是用朱砂点上去的。画像下方的香案上,摆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红布上绣着个奇怪的符号,和村口木牌上的朱砂字迹有几分相似。
“这是……落雁村的先祖?”林深举着摄像机凑近画像,镜头扫过男人的官服,“看补子像是清代的武官,可这骨笛……”
话音未落,祠堂外的骨笛声突然变了调。尖锐得像玻璃碎裂,刺破雨幕钻进祠堂,震得供桌上的牌位“噼里啪啦”往下掉。轩子苏看到那些牌位摔在地上,露出背面刻着的字——不是名字,而是一串数字,从“一”到“三十五”,每个数字旁边都画着小小的骨笛图案。
“三十五……”轩子苏捡起一块牌位,指尖触到刻痕里的湿冷,“刚才门楣上是三十七,那三十六呢?”
林深突然指着供桌底下。那里蜷缩着个东西,裹着件破烂的蓝布衫,看身形像是个年轻人。他们壮着胆子把他拖出来,才发现是具尸体——眼睛瞪得滚圆,喉咙上有个血洞,洞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的。尸体的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上挂着块玉佩,玉佩背面刻着“三十六”。
“他是第三十六个祭品。”林深的声音发僵,摄像机的红光映在尸体的眼睛上,像两团鬼火,“阿武是三十七……”
骨笛声越来越近。祠堂的大门突然自己“砰”地关上,门闩“咔哒”落锁。窗外闪过无数个黑影,贴着窗纸蠕动,留下一道道湿滑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窥探。
“快看陶罐!”林深突然指向香案。红布不知何时被扯掉了,罐口冒出阵阵黑烟,烟里裹着些细碎的骨头渣,落在地上“簌簌”作响。轩子苏凑近一看,罐底铺着层干枯的头发,头发里埋着半支骨笛,笛身上的孔里还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皮肉,已经发黑发硬。
“这是……没做完的骨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轩子苏猛地后退,撞在供桌角上。供桌晃了晃,上面的长明灯摔下来,火苗舔着地上的牌位,瞬间燃起小小的火团。
火光里,轩子苏看到画像上那个男人的眼睛动了。原本模糊的面容慢慢清晰,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手里的骨笛像是活了过来,笛孔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画轴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他在笑!”林深的摄像机掉在地上,镜头对着画像,录下男人脸上越来越深的褶皱,像树皮一样裂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孔洞,“那不是人!”
祠堂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供桌底下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是有人在下面敲木板。轩子苏和林深合力掀开供桌,下面是块松动的青石板,石板缝里渗着黑红色的水,还夹杂着头发丝。
“下面是空的!”林深用摄像机照着石板下的缝隙,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堆着些东西——是白骨,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的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是被活活埋进去的。
骨笛声突然停了。
祠堂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窗外的黑影也消失了,只有雨水还在“啪啪”地打在窗纸上。轩子苏和林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那吹笛人,可能已经进了祠堂。
“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轩子苏抬头看向房梁,只见那道裹着蓑衣的身影正吊在梁上,双脚离地面不到半尺,手里的骨笛垂着,笛孔里往下滴着粘稠的液体,落在他们脚边,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强酸腐蚀着地面。
他慢慢转过头。
蓑衣的帽子滑落,露出一张没有皮肤的脸。肌肉和血管都暴露在外面,红白相间的肌理在烛火下蠕动,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浑浊的液体往外淌,顺着下巴滴在骨笛上。
“找到……第四十个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骨笛突然指向轩子苏,“你……很适合做笛身。”
林深突然抓起地上的长明灯,朝着黑影扔过去。火苗撞在蓑衣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骨笛掉在地上,在火焰里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是有无数只小手在里面挣扎。
“快跑!”林深拽着轩子苏掀开石板,下面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们顾不上多想,纵身跳进那个堆满白骨的地窖。
地窖很深,落地时踩在一堆松脆的骨头的上,发出“咔嚓”的碎裂声。头顶的石板“砰”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火光和尖叫。黑暗里,轩子苏摸到身边有个冰凉的东西,形状像是个木箱。
林深打开摄像机的夜视模式,绿光扫过四周——地窖里堆满了木箱,每个箱子上都贴着黄纸符,符上的朱砂已经发黑。他们撬开最近的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具蜷缩的尸体,皮肤完好无损,像刚死去不久,胸口插着支骨笛,笛身与肋骨完美贴合,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
“这是……用活人做的骨笛?”林深的声音在发抖,“他们不是用骨头做笛,是把笛插进活人身体里,让骨头和笛长在一起……”
夜视镜头扫过其他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躺着一具尸体,胸口都插着骨笛,笛身上的孔眼对应着心脏的位置。最里面的箱子没盖严,露出半截腐烂的衣袖,袖口绣着个小小的“清”字。
“清……”轩子苏突然想起什么,“落雁村的传说里,第一个被祭祀的少女,就叫阿清!”
话音刚落,地窖深处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像是锁链拖动的声音,从黑暗里慢慢靠近。夜视镜头里,出现了一双脚——穿着绣鞋,鞋面上绣着鸳鸯,却已经被血浸透,鞋底沾着些灰白色的骨渣。
锁链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从箱子后面走出来,长发垂到脚踝,遮住了脸。她的手腕和脚踝都缠着铁链,链环上挂着些零碎的骨头,走动时发出“叮铃”的脆响,像在演奏什么诡异的乐曲。
“她是……阿清?”林深的摄像机对准红衣身影,镜头突然开始闪烁,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
红衣身影慢慢抬起头。长发分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黑洞深处,插着半截骨笛。她的嘴角咧开,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她朝着他们伸出手,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轩子苏这才看到,她的胸口也插着支骨笛,笛身已经和胸骨长在一起,上面的孔眼正往外渗着黑红色的血,滴在地上,与那些白骨融在一起。
“找……齐了……”她的声音像是无数根骨笛同时吹响,尖锐得刺进耳膜。地窖里的箱子突然自己打开,里面的尸体坐了起来,胸口的骨笛开始发出“嗡嗡”的共鸣,笛孔里渗出更多的血,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朝着他们的方向流淌。
轩子苏突然注意到阿清脚边的箱子上,刻着一行字:“光绪二十七年,祭骨第一坛”。
光绪二十七年,距离现在正好一百年。
“他们每三十年祭一次骨,每次找三十六个祭品,凑齐一百零八根骨笛,就能……”林深的话没说完,因为阿清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冰冷的触感像烙铁一样烫。
林深发出一声惨叫,摄像机掉在地上,夜视镜头对着天花板,录下无数只手从地窖顶部的泥土里伸出来,指甲抠着石头,像是要把整个地窖掀翻。
轩子苏转身就跑,却被地上的骨头绊倒。回头时,看到阿清的骨笛已经插进林深的胸口,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嘴里涌出黑血,身体在快速干瘪,皮肤下的骨头开始凸起,与那支骨笛慢慢融合。
“第四十个……就差你了……”阿清的黑洞洞的眼睛转向轩子苏,铁链拖动的声音像催命符。
轩子苏突然想起祠堂里的画像。那个穿官服的男人,手里的骨笛上刻着个符号,和陶罐上的符号一模一样。他摸出刚才从香案上抓的半截骨笛——就是从陶罐里掉出来的那支,笛身上也刻着同样的符号。
“是不是这个?”轩子苏举起半截骨笛,朝着阿清大喊。
阿清的动作停住了。她盯着那半截骨笛,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呜咽。铁链开始剧烈晃动,链环上的骨头“噼里啪啦”往下掉。
地窖顶部的泥土开始松动,碎石和骨渣往下掉。轩子苏看到林深的身体已经完全干瘪,胸口的骨笛泛着惨白的光,与其他箱子里的骨笛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