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几天,沪市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天还是暖洋洋的秋日,一夜北风过后,气温骤降,寒意刺骨。
苏和早上起床时,就被窗外呼啸的风声惊了一下。她翻出天气预报,果然,大幅降温的警报挂在屏幕上。她心里一紧,立刻去衣柜里拿出羊绒大衣和羊毛围巾,硬是给正要出门的梁远清加在了平时的西装外套外面。
“降温了,穿暖点,课间别喝凉水。”她一边帮他整理衣领,一边不放心地叮嘱。
梁远清握住她微凉的手,温和地笑了笑:“知道了,你自己也多穿点,路上小心。”
话虽这么说,送他出门后,苏和一整天都觉得心神不宁。那股寒意好像钻进了骨头缝里,也钻进了她心里。一早上,坐在财务部的工位,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报表仿佛都在跳动,难以聚焦。核对一笔供应商款项时,她竟然把小数点看错了位置,差点酿成大错。
“小徐!”王主管拿着那张单子,眉头紧皱,“这么低级的错误!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心思要放在工作上!”
“对不起,王主管,我马上重新核对。”苏和脸颊发烫,连声道歉,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厉害。她不是累,是慌。一种没来由的、针对梁远清的担忧,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对梁远清的课表烂熟于心,他今天满课,上午四节本科生的课,下午还有研究生讨论会,肯定不方便接电话。她几次拿起手机,又强迫自己放下。最后,她想到了杨颖。
“颖姐,你在学校吗?”电话一接通,苏和的声音就带了急。
“哎呀,苏和,我忘了跟你说!”杨颖那边背景音有些嘈杂,“我这一整周都在外地开研讨会呢,昨天就出发了!怎么了?是老梁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苏和的心沉了下去,强笑道,“可能是我瞎担心。你忙吧,注意安全。”匆匆挂了电话,手心的冷汗把手机壳都浸湿了。
挂了电话,那份不安更加汹涌。她终于忍不住,给梁远清发了一条短信:【老公,天冷,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记得课间喝点热水。】
短信像石沉大海。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午饭时间到了,她食不知味,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机。课间休息他总能看到吧?为什么没回复?是忙得没空,还是……?
下午,时间像被冻住了,走得极其缓慢。她又发了一条:【快下课了吗?感觉怎么样?】
依旧沉寂。
苏和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梁远清忍着不适上课的样子,或者更糟的……她坐立难安,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画面:他站在讲台上,脸色苍白,左手悄悄撑住讲台边缘;他试图走下讲台,左腿却突然一软……每一个幕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眼里,疼得她闭上眼睛。
直到下午三点多,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伴随着她特意设置的、专属于梁远清的铃声。屏幕上跳跃的“老公”两个字,此刻却像重锤砸在她心口。
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抓起手机,顾不上同事诧异的目光,飞快地冲进了无人的楼梯间。指尖冰凉,滑了好几下才接通电话。
“喂?老公?”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苏和瞬间如坠冰窟。那是一种极度虚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朗和力度,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
“和和……”
就这一声呼唤,苏和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哭出声。“老公,”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很疼是不是?”
“和和,”梁远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用尽了力气,“来接我……好不好?”
最后那个“好不好”,微弱得近乎祈求,彻底击垮了苏和。
“好!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到!”苏和抹了一把模糊视线的泪水,语速飞快,“我这就来,你就在办公室别动,等我!”
“嗯……”梁远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然后用尽最后一丝清晰的意识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等我!”苏和挂了电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冲回工位,手指颤抖着在内部系统火速提交了事假申请,甚至没等流程审批通过,也顾不上收拾任何东西,只抓起了随身背包和车钥匙,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律所的大楼。
平时从律所到沪大,不堵车也要将近四十分钟。苏和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车开过去的,只记得一路油门踩得深,不断超车变道,手心全是冷汗,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几次险象环生,她都顾不上后怕。不到三十分钟,沪大法学院的灰色建筑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幸好,买车后梁远清就为她办好了校内通行证。门卫看了一眼证件,迅速放行。苏和直接把车开到了法学院那栋熟悉的楼前,一个急刹停进车位,车门都没关严实就冲了出去。
工作日午后,楼里学生不少,来来往往。苏和顾不上任何形象和旁人的目光,她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几乎是撞开了玻璃门,直奔电梯。电梯上行的时间不过几十秒,对她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叮”一声,七楼到了。她冲出电梯,跑到723门口,颤抖着手从包里找出梁远清给她的备用门卡——“嘀”一声,门锁开了。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苏和努力含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彻底决堤。
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秋日午后惨淡的天光。梁远清清瘦的身躯,此刻却蜷缩在靠墙的那张长沙发上。身上只盖着早上她硬给他加上的大衣。最刺眼的是他垂在沙发边缘、一动不动耷拉着的左腿,以及他紧握在右手里的那个小小的、苏和再熟悉不过的白色药瓶——那是他常备的、效果最强但也最伤胃的处方止痛药。
他的脸色是骇人的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额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即使在昏睡或半昏迷中,那深刻的纹路里也刻满了痛苦。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像个脆弱的孩子,无助地躺在那里。
苏和反手锁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靠在门上,几乎要站不稳,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惊扰到他。几秒钟后,她用手狠狠抹掉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迅速走向书柜,拉开最下面一层左边的抽屉,那里她放了一条羊毛薄毯。她轻手轻脚地走向沙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她不敢碰他的腿,生怕一点点挪动都会加剧他的痛苦。她只能慢慢地、轻轻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冰冷坚硬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她展开毯子,极其轻柔地盖在他身上,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角落,尤其是他冰凉的肩颈和那条无力耷拉的腿。然后,伸出手,用自己的衣袖内侧,一点一点,极尽温柔地拭去他额头上、鬓角边不断沁出的冷汗。
做完这些,她就那样跪坐在他面前的地上,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第一个爱上的、也是唯一深爱着的男人。看着他鬓角不知何时又增添了不少白发;看着他眼角、额头因为常年忍痛和思虑而刻下的、比同龄人更深的纹路。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他本可以在燕大,做着相对清闲的教授,带几个得意门生,过着从容安稳的生活。是因为她,因为她需要回到小叔身边,他才毅然放弃熟悉的一切,来到沪大,从头开始。
沪大的课业压力、需要指导的更多学生、激烈的项目申请竞争、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从未对她抱怨过半句,总是云淡风轻地说“还好”。可她知道,他每晚在书房熬到深夜,那些写不完的项目申请书,那些需要反复推敲的论文,那些需要悉心指导的学生论文……都在透支着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
最近网上已经接连看到了好几则中青年学者、教授猝然离世的讣告,年龄都不大。每次看到,苏和都会心惊肉跳,然后陷入深深的恐惧。她的爱人,他的身体底子那么差,却还这样拼命……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凄凉的橘红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室内投下一条条斑驳的光带。时间悄然流逝。
苏和一直跪坐着,揉着他僵硬如山石的左侧腰和腿,她只是偶尔极轻微地调整一下姿势,试图缓解久跪的麻木感,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梁远清的脸。
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似乎在她长久的注视和温暖毯子的包裹下,微微松开了一些;看着他原本急促不稳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平缓。
她试探着,极其小心地伸出手,隔着毯子,轻轻放在他左侧后腰僵硬的肌肉上,用指尖极轻极缓地打着圈按压。过了一会儿,又慢慢移动到他的左腿。她不敢用力,只是用掌心温热着那片冰凉,感受着掌下肌肉从最初的紧绷如铁,到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已华灯初上。梁远清垂在沙发边的那条左腿,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呻吟。
苏和立刻停下手,屏住呼吸。
梁远清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迷茫的,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几乎贴在自己面前、跪坐在地上、眼睛红肿、满脸泪痕的小妻子。
“和和……”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歉意。
“嗯?”苏和连忙凑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她急切地问着,手却还保持着按摩的姿势,不敢乱动。
梁远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恢复了一丝清明,但深处的虚弱和痛楚依旧明显。“嗯……好多了。”他试图动一下,左腿传来一阵酸麻和残留的钝痛,让他蹙了蹙眉,放弃了起身的打算。他看着苏和跪地的姿势,又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眼里满是心疼和自责:“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苏和立刻摇头,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但她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一点都不麻烦!梁远清,你听好,被你需要,我特别特别高兴!我要你有任何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是累了、疼了、还是开心了,都第一个想到我,第一个告诉我!今天你就做得很好,知道打电话给我,所以……”她说着,俯下身,在他依旧冰凉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这是奖励。”
吻落下的时候,她的脸迅速别了过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滑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梁远清何尝不知道她的担忧和心疼?他看着她强忍泪水的侧脸,看着她因为久跪而微微发抖的腿,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与恐惧,心脏像是被浸在酸水里,又疼又涩。他憎恨这具不争气的、破败的身体,憎恨年少时的热血冲动,那场几乎摧毁一切的灾难留下的后遗症,憎恨自己让她如此担惊受怕。
他极其小心地、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轻轻拉过苏和放在他腿上的手,将那冰凉颤抖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了一些的掌心里。
“对不起,和和。”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沉重的沙哑和深不见底的歉疚,“又让你担心了。”
苏和猛地转回头,脸上泪痕交错。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飞快地用另一只手背抹掉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疼。“不许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许说对不起!”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一个要求,梁教授,接下来的一周,不,至少三天,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休息,能缓的工作缓一缓!”
她故意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可眼里的泪光却出卖了她。
梁远清知道她是认真的,也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和害怕的方式。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顺从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安抚的意味:“好,听你的。明天下午的讨论取消。”
得到他的保证,苏和心里那根绷了一整天的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些。她这才感觉到膝盖和腰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和麻木,忍不住“嘶”了一声。
“快起来,”梁远清急了,想撑起身子扶她。
“你别动!”苏和按住他,自己咬着牙,用手撑着沙发边缘,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得几乎不是自己的,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在原地轻轻活动了好一会儿,血液回流带来的刺痛感才慢慢消退。
这时梁远筝的专属铃声响起,“和和,你怎么还没回来?远清也没回来。”
“姐,我们马上就回来。”
“我们回家吧,”她捡起掉落在沙发上的药瓶,放回他西装口袋,又替他拢了拢毯子,“小野该着急了,而且你得吃点东西。”
“……嗯。”梁远清看着她,心里那片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冰冷的荒原,仿佛被她的身影一点点照亮、温暖。他尝试着动了动左腿,虽然还是酸软无力,带着残留的疼痛,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完全失控的麻木和剧痛了。
在苏和的搀扶下,他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勉强站稳。他将大半重量靠在苏和并不强壮的肩上,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办公室,走向电梯,走向停车场,走向那个有她、有家人、有温暖灯光和热汤热饭的、名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