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城的深冬,寒气像是无孔不入的细针,即便室内暖气充足,那股子阴冷也仿佛能沁入关节骨髓。
升入研三的苏和,主要任务是完成毕业论文。除了必要的导师见面、查阅资料或参加重要活动,她大部分时间都不用去学校,一边远程学习和撰写论文,一边学习如何更好地照顾宝宝。
从月子中心回来,这套不大的公寓,空间的局促感立刻显现出来。
梁远清的公寓只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被他改造成了书房,里面除了顶天立地的书架,就只有一张单人沙发床,原本只是供他午休或看书累了临时歇脚之用。
秋野还小,需要人时刻看护。于是,回家的第一个月,苏和与育儿嫂带着孩子睡在主卧,梁远清则主动搬到了书房那张并不舒适的单人沙发床上。
而他那顽固的腰伤,也如同精准的天气预报,再次频繁地发作起来。虽然他似乎打败了心中的郁结,情绪比以前开朗许多,但多年积劳和旧疾留下的病根,并非意志力可以完全消除。
一天晚上,梁远清起初只是久坐后起身时有些僵硬,没太在意。直到他试图从沙发床上坐起来时,腰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左腿瞬间过电般发麻,他闷哼一声,手猛地撑住旁边的沙发扶手,才勉强没有栽回去。他维持着那个半起身的别扭姿势,缓了足足一两分钟,那阵剧烈的疼痛才逐渐转为熟悉的、持续不断的钝痛。
他试着直起腰,动作缓慢得像电影慢镜头,每一步都伴随着肌肉的僵硬和骨骼的抗议。走进书房时,他下意识地用手扶着墙,以分担一些身体的重量。
这一幕,恰好被刚从主卧出来,准备去厨房给他热牛奶的苏和看在眼里。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又猛地沉了下去。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努力挺直却依旧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苏和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第二天,那个画面都在她脑海里一整天都挥之不去。他才四十岁!可那扶着墙、步履蹒跚的样子……她想起怀孕后期,她脚肿得厉害,他每天下班回来,不管多累,都坚持烧热水给她泡脚按摩;她生产时,他守了她整整一夜,看到他眼圈深陷,鬓角似乎一夜之间冒出了不少白发;月子期间,他学校、家里、月子中心三头跑,眼角的皱纹深刻得让她心惊。如今孩子回家了,他本该稍微轻松一点,却因为房间不够,要去睡那张根本不适合他的床……
想到这里,苏和果断决定要将婴儿床和婴儿用品从主卧推出来,安置到书房。
苏和看着在主卧大床上安然入睡的儿子,又看了看正在轻声哼着歌谣整理婴儿衣物的李姐,下定了决心。
她走到李姐身边,低声而清晰地说:“李姐,我们得把宝宝的东西搬到书房去。以后晚上,辛苦您在书房带着宝宝睡。”
李姐是位四十多岁、经验极其丰富的金牌育儿嫂,她看了看苏和凝重的神色,又联想到这几天看到梁教授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势,心里立刻明白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点头:“好,苏和,我听你安排。书房我看了,虽然不大,但放下婴儿床和婴儿用品没问题,周转得开。梁教授那腰,确实不能再将就了。”
“晚上喂奶我再过去。”苏和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这个完全不用担心,”李姐立刻接过话,语气专业而肯定,“我有办法。你可以在睡前用吸奶器把母乳吸出来,放在冰箱,我需要的时候温一下就好。或者,干脆夜里那一顿直接加奶粉也完全可以。很多育儿专家都建议,晚上适当用奶粉,宝宝饱腹感强,睡得踏实,反而有助于培养他睡整夜觉的习惯,对大人孩子都好。”
李姐的话条理清晰,充满了实践出来的自信,瞬间打消了苏和最后的顾虑。
“那就这么办。”苏和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果断,“趁他下午去学校,我们抓紧时间。”
梁远清下午只有两节课,结束得比较早。他推开家门时,夕阳的余晖刚好透过客厅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家里很安静,只有厨房传来轻微的炖煮声。
他换了鞋,习惯性地朝主卧走去,想看看孩子。然而,推开主卧门的瞬间,他愣住了。
房间里显得异常宽敞和整洁。原本放在大床旁边的婴儿床不见了,那个占据了不少空间的尿布台也消失了,角落里堆放的那些奶瓶、奶粉、湿巾等零零碎碎的婴儿用品也一并消失了。
“回来了?”苏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一点水珠,显然是刚从厨房出来。
“秋野……秋野的东西呢?”梁远清指着空出来的地方,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
“搬去书房了。”苏和走到他身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我跟李姐商量好了,以后晚上她带着宝宝在书房睡。”
“什么?!”梁远清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是脱口而出,“胡闹!书房那么小,怎么睡两个人?李姐晚上怎么照顾孩子?转得开身吗?还有你!”他猛地转向苏和,语气又急又心疼,“你晚上喂奶怎么办?难道要一次次从主卧跑到书房去?这怎么行!绝对不行!赶紧搬回来!”他说着,转身就要往书房去。
“梁远清!”苏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她仰头看着他因为着急而微微发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听我说完。”
“这有什么好说的?”梁远清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焦躁,“你和孩子睡主卧是天经地义!我一个大男人,凑合几天怎么了?”
“书房那个床,你的腰受不了!”苏和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梁远清的心上。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你刚才进门,走路那个姿势,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梁远清语塞,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证明自己没事,可肌肉的僵硬和隐隐的刺痛让他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艰难。
这时,李姐抱着刚睡醒、正在咿呀学语的宝宝从书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梁教授,您回来啦。您就别跟苏和争了,这事儿啊,我们都安排妥当了。”
她把宝宝递到梁远清面前,小家伙看到爸爸,挥舞着小手,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李姐接着说:“梁教授,您放心,书房我收拾得妥妥当当,一点不挤,我和宝宝活动完全没问题。晚上喂奶的事,苏和会提前准备好母乳,或者加一顿奶粉,我都熟练得很。说句实在话,让孩子晚上习惯喝点奶粉,睡得沉,对培养他独立睡觉的习惯有好处,我们做育儿嫂的,都懂这个。您啊,就安心睡主卧吧。您休息好了,精神好了,苏和和宝宝才能真正安心,是不是?”
李姐的话合情合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梁远清看着怀里冲他咧嘴笑的儿子,那纯净的笑容像有魔力,瞬间融化了他大部分的坚持。他又看向苏和,她站在那里,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他了解她,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一旦决定了关乎他身体的事情,那种执拗劲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满腔的反对化作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语气软了下来:“我……我就是怕你们不方便,也怕委屈了孩子。”
“没有什么不方便。”苏和立刻接口,她伸手接过孩子,轻轻晃着,“你看,小野不是挺好的吗?李姐是专业的,带孩子比我们有经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已经出现细纹的眼角,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这个家里,现在最需要一张好床好好休息的,是你。”
她的语气那样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梁远清看着她,再看看她怀里无忧无虑的儿子,心里最后那点防线也彻底瓦解了。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儿子娇嫩的脸颊,低声道:“好……听你们的。”
梁远清搬回了主卧后,而苏和,则又开始了她每天的“必修课”,孩子安睡后,她会准备好热水和毛巾,坚持为梁远清做腰部的热敷和按摩。
夜晚彻底降临,书房的门关着,里面传来李姐轻柔的哼唱声和宝宝偶尔的咿呀声,很快又归于平静。
主卧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光线温柔地铺洒开来。梁远清洗完澡,穿着睡衣躺回久违的大床上,坚实的床垫稳稳地托住他的腰背,那种熟悉的支撑感让他几乎喟叹出声。但他心里还是记挂着隔壁,耳朵不自觉地留意着书房的任何动静。
苏和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盆子走进来,盆沿搭着一条厚厚的白色毛巾。“来,趴好,敷一下。”
“不用了,今天感觉好多了……”梁远清习惯性地想拒绝。
“趴好。”苏和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把盆子放在床头柜上,用手试了试毛巾的温度。
梁远清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还是顺从地翻过身,趴在了床上。
苏和拧干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他后腰的位置。滚烫的温度直达酸痛的肌肉深处,带来一阵强烈的刺激,随即是缓缓化开的舒缓和松弛。她隔着毛巾,用手掌根部缓缓地、用力地按压着他腰肌最僵硬的部位。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毛巾拧动的水声,以及她用力时偶尔带出的细微喘息。
苏和跪坐在他身边,她的目光掠过他后颈上新生出的、刺眼的白发,掠过他鬓角不知何时加深的皱纹,鼻子一阵阵发酸,视线迅速模糊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是咬住了下唇,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梁远清感觉到了背上传来的、不同寻常的温热湿意,身体微微一僵,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他慌忙想翻身:“和和?”
“别动!”苏和带着浓重鼻音按住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反而更加用力,仿佛在跟那股让她心疼的僵硬较劲。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却还是带着哽咽:“我没事……你趴好。”
梁远清的心像是被泡在了温热的酸水里,又软又涨。他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手向后摸索,找到了她垂在床边、有些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傻丫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苏和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依旧固执地在他腰上揉按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浓浓的哭腔,声音闷闷地开口,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公,小野是我们的宝贝,我爱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他。”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语气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每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但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将来还会有自己的爱人和家庭。我们把他养大,是为了让他能独立、能飞翔,而不是把他永远拴在身边。”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颤抖着,却异常执拗地继续说下去:
“可你不一样。你才是要陪我一辈子的人,等我头发也白了,走路也慢了,还会牵着我的手的那个人只是你。”
她俯下身,脸颊轻轻贴在他敷着热毛巾的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睡衣。
“所以……你得好好的。你得好好的,才能陪我到最后。你明白吗?”
这番话,如同暖流,又如同惊雷,瞬间击穿了梁远清所有的心防。他一直以来的认知里,男人是支柱,是庇护所,理应承担更多,理应把最好的资源留给柔弱的妻儿。他从未想过,在这个小他十七岁的年轻妻子心中,他的“存在”本身,他的健康和长久的陪伴,竟是她对未来最核心的期许和依赖。
他沉默着,感受着背上她滚烫的泪水和那双固执地、试图为他驱散疼痛的手。过了许久,他才翻过身,不顾腰部的些许不适,坐起来,将哭得肩膀微微颤抖的苏和紧紧搂进怀里。
“我明白。”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承诺意味,“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为了你,也为了咱们这个家。”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不哭了,你看,我现在不是睡回主卧了吗?有你在,我这腰啊,感觉明天就能好利索了。”
苏和在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就会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