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死寂。
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的尸臭与那种源自认知被颠覆的寒意交织,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如坠冰窟。
两颗头颅?不,是一个人的头,和另一个人的身体。
宋慈蹲在那恐怖的拼合尸身旁,眼神锐利如解剖的银刀。他完全无视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诡异的发现中。他先是仔细查看了那颗属于画师王毅的头颅,颈部的断裂处骨骼参差,带有明显的撕扯和钝器击打的痕迹,绝非利刃所致。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那具无头的躯干。躯干皮肤白皙,肌肉线条流畅,并非从事体力劳动者的体格,更像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身上所穿的里衣材质是上好的苏缎,虽被井水泥污浸染,仍能看出其不俗的质地。在躯干的左肩胛骨下方,有一处陈旧的疤痕,呈狭长的菱形,似是幼时某种疮疡愈合后所留。
“记下,躯干,男性,年约二十,体态修长,惯用右手(根据手臂肌肉发育判断),左肩胛下有旧疤一处,状若菱形。”宋慈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头颅,王毅,颈骨断裂处有砸击痕,与躯干切割伤手法迥异,确系两人所为,或同一凶徒分两次行事。”
赵虎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连忙拿出纸笔记录。
宋慈站起身,目光如电,再次扫向圆真和那群面无人色的僧人。“圆真大师,你确认这头颅是王画师无疑。那这躯干,你可识得?寺中近日,可还有其他男子失踪?”
圆真和尚的嘴唇哆嗦着,念珠几乎要被他捻断。“阿弥陀佛……老衲……老衲从未见过这……这身躯。寺中除了王画师,皆是出家之人,并无其他男子居留……”
“哦?”宋慈逼近一步,语气森然,“大师确定?此人衣着不凡,绝非寻常百姓。他死在贵寺枯井之中,大师一句‘不知’,恐怕难以交代。”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口幽深的枯井,以及井沿那几道新鲜的刮痕。
圆真额角冷汗涔涔,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宝方和尚,忽然闷声开口,声音粗嘎:“师父……昨日……昨日午后,好像有位香客来过后院,衣着……是挺华贵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宝方身上。
圆真猛地扭头看向宝方,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怒,但很快被压制下去。
宋慈盯着宝方:“你看清了?是何模样?去了何处?”
宝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瓮声瓮气地回答:“雨大,没看清脸……只瞥见个背影,进了后院,后来……后来就没注意了。弟子以为他只是随意走走。”
这话看似提供了线索,实则模糊不清,甚至隐隐将嫌疑引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华服香客”。
宋慈不再追问宝方,他知道,从这看似木讷的和尚嘴里,一时半会儿撬不出更多东西。他转向赵虎,沉声下令:“立刻封锁普济寺,所有僧人不得离寺,分开问话!同时,派人回城,查访近日城内是否有符合躯干特征的年轻男子失踪,尤其是……富家子弟或官宦人家!”
他特意加重了“官宦人家”四个字。那身苏缎里衣,绝非寻常富户能享用。
赵虎领命,立刻雷厉风行地安排下去。衙役们如临大敌,将整个普济寺围得水泄不通,僧人们被分别带往不同的禅房进行讯问。
宋慈则再次回到那具拼凑的尸身旁,俯身拾起那包裹头颅的油布。油布是常见的货色,但包裹的方式却透着一种刻意的整齐,仿佛不想让头颅在搬运中受到更多损坏。这种矛盾的行为,让凶手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加模糊而复杂。
时间在紧张的排查中一点点流逝。寺内的讯问进展缓慢,僧人们大多一问三不知,或者说辞与圆真、宝方大同小异。回城查访的衙役也尚未传回消息。
正当宋慈凝神思索之际,一名留守州府的衙役快马加鞭赶到了普济寺,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惶恐。
“大人!”衙役气喘吁吁,也顾不得行礼,凑到宋慈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城里……兵部侍郎商大人府上,出事了!”
宋慈心头猛地一跳:“何事?”
“商府的管家暗中来报,他们家公子商无恙,已失踪两日了!”
商无恙!张清月的未婚夫!
宋慈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具无头的躯干上,那白皙的皮肤,修长的体型,上好的苏缎里衣……所有线索,仿佛瞬间找到了归处。
“商公子……有何体貌特征?身上可有明显标记?”宋慈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那衙役连忙回道:“商公子年方二十,身形颀长,惯用右手。据说……据说左肩胛下,幼时生过一场热疮,留下了一块疤……”
左肩胛下,菱形旧疤!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
枯井中的无头躯干,正是兵部侍郎商温的独子,张清月的未婚夫——商无恙!
案件的性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富户之女私奔失踪,到画师遇害,再到当朝兵部侍郎之子被残忍杀害、分尸,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刑案,而是足以震动朝野、牵连极广的滔天大案!
宋慈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山般压下。他必须立刻见到商温。
他留下赵虎继续处理寺内事宜,严令在得到进一步指示前,任何人不得泄露商无恙之事,尤其是对寺内僧人。随后,他翻身上马,带着几名亲信,风驰电掣般赶回江州城。
兵部侍郎商温的府邸,一片压抑的死寂。没有挂白,没有哭声,但那种无形的悲恸和恐惧,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在商府隐秘的书房中,宋慈见到了这位位高权重的侍郎大人。不过两日,商温仿佛苍老了十岁,往日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丧子父亲的憔悴与灰败。他屏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他与宋慈二人。
“宋推官……”商温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颤抖,“本官……本官实在是……不得已啊!无恙他……他前日午后出门,说是去访友,便再未归来。本官派人暗中寻遍全城,毫无踪迹……直到今晨,才得知你在普济寺……发现了……”
他说不下去,老泪纵横,既是悲痛,也是恐惧。恐惧于儿子的惨状,更恐惧于此事宣扬出去,对他官声、对家族颜面的毁灭性打击。
“商大人,”宋慈心中了然,语气保持着必要的恭敬与冷静,“下官在普济寺枯井中,发现一具男尸躯干,经特征比对,疑似……商公子。此事关乎重大,下官需大人确认。”
他并未直接说出头颅并非商无恙,这骇人听闻的细节,此刻尚需保密。
商温闻言,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桌案才站稳。他闭上双眼,痛苦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问儿子是否完整,或许,他内心早已有了最坏的预感。
“大人可知,商公子近日可有何异常?可与何人结怨?为何会去往城西的普济寺?”宋慈一连串发问。
商温茫然地摇头,神情颓丧:“无恙平日虽有些纨绔习气,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何至于……至于遭此毒手!他去普济寺……本官也不知为何啊!至于结怨……”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都是些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宋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闪烁其词。商温有所隐瞒。
张清月与李城私奔,其未婚夫商无恙却被杀于普济寺。画师王毅亦惨死寺中。
普济寺,这个看似荒凉破败的佛门之地,此刻在宋慈眼中,已然成了一个吞噬生命、隐藏着巨大秘密的黑暗漩涡。
而商温那未尽的言语,圆真和尚的欲言又止,宝方那木讷下的诡异,还有那消失的张清月和李城,以及一千两银票……
所有的线头,都杂乱地缠绕在一起,指向更深、更黑暗的真相。
宋慈知道,他必须再回普济寺。那里,不仅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更是所有谜题的核心。
而这一次,他面对的,将不仅仅是血腥的罪案,还有可能牵扯出的,埋藏多年的恩怨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