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深那混合着血与泪的往事,以及他以轮回超生为代价的毒誓,像一块投入静潭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荡起不同的涟漪。怀疑并未消散,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开始弥漫——对那段边关往事的震惊,对岑深遭遇的些微同情,以及更深层次的困惑:如果凶手不是他,那会是谁?
宋慈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岑深这条线暂时陷入了僵局。那枚腰牌的出现原因不明,岑深坚决否认杀人,而现有的证据也无法直接钉死他。是时候转换方向,从另一个关键人物身上寻找突破口了——辛二。
这个看似粗豪、一直将矛头指向岑深的匪徒,本身也绝非清白。他是绑架案的同谋,知晓内情,而且,他对兄长之死的反应,除了悲愤,似乎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慌,那不仅仅是因为命案本身。
“辛二。”宋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岑深身上拉了回来。
辛二正因宋慈暂时相信岑深而愤愤不平,闻声一愣,梗着脖子道:“大人!您可不能被这逃兵的花言巧语骗了!他……”
“本官如何断案,无需你来指教。”宋慈打断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现在,该你说了。”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辛二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与辛大,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所谓的‘生意’,又是什么?”宋慈步步紧逼,“李小姐指认你们绑架,瑞娘也已供认不讳。你现在否认,毫无意义。我要知道的,是你们真正的目的!是如同李小姐偷听到的,辛大打算将她贩卖,还是如王书安夫妇最初以为的,只是为了勒索?”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是区分辛大、辛二在此案中行为逻辑的关键。
辛二的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权衡利弊。他知道,绑架的罪名是跑不掉了,但杀人的罪名,他绝不能沾上。
宋慈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辛二,如今客栈之内,命案为重。你若老实交代绑架内情,或可视为戴罪立功,在量刑上有所斟酌。若再遮遮掩掩,企图蒙混过关,待本官查清真相,两罪并罚,后果你应该清楚。”
威逼与利诱并举。辛二的心理防线本就不算坚固,尤其是在兄长暴毙、自身难保的恐惧之下。
他喘了几口粗气,终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双手抱住脑袋,闷声道:“……是……大哥他……他确实没想勒索。”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话从辛二口中亲自承认时,王书安还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和一丝绝望。瑞娘则发出一声无力的哀鸣。
“大哥他……一直做的就是这人口买卖的营生。”辛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这次盯上李小姐,也是早就踩好了点。他说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细皮嫩肉,又能识文断字,能卖上大价钱……而且,绑票勒索风险太大,容易留下手尾,直接卖掉,干净利落。”
李珊瑚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握紧,指节泛白。虽然早已知道,但亲耳听到这冷酷的计划,依旧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你们为何又要找上王书安和瑞娘?”宋慈追问。
“是……是我牵的线。”辛二低声道,“我认识王书安这赌鬼,知道他欠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大哥觉得,有个内应,把人骗出来更容易,也能用他们来稳住李家,争取逃跑时间。本来……本来答应事成后分他们一笔钱,只是……只是骗他们的幌子。大哥根本没打算分钱,也没打算让王书安夫妇活着离开,免得泄露行踪。”
王书安听到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血色尽失。他这才明白,自己不仅是帮凶,更是一枚随时会被舍弃的棋子,甚至可能早已在辛大的灭口名单之上!瑞娘更是吓得连哭都忘了,只会瑟瑟发抖。
宋慈心中了然,这解释了为何辛大同意王书安去取药——他并非真心关心李珊瑚死活,只是不想在脱手前货物贬值,同时也能暂时稳住王书安这个“将死之人”。
“所以,辛大早已找好了下家,并且收了定金?”宋慈确认道。
“……是。”辛二艰难地点头,“对方付了三分之一的定钱,全是现银,说好只要把人送到地头,立刻付清余款。”
“现银?”宋慈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多少?现在何处?”
辛二犹豫了一下,但在宋慈逼视下,还是说了出来:“大概……一百两。大哥……大哥随身带着一部分,剩下的……在我这里。”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一百两!这在那时绝对是一笔巨款!足以让许多人铤而走险。
宋慈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李珊瑚策反岑深时,提及了“辛二身上带着大量银子”,岑深也承认自己需要钱。如今辛二亲口证实了这笔定金的存在,而且兄弟二人分开放置。
那么,谋财的动机,就变得更加具体和诱人。
“辛大身上带着多少银子?”宋慈追问。
“大概……三十两左右。”辛二答道。
三十两,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宋慈立刻想到了现场勘察时的一个细节:辛大面朝下倒地,背部中刀。如果凶手是为了谋财,为何不先搜身?是来不及,还是……凶手的目的,并非那三十两,而是辛二身上的七十两?又或者,行凶过程发生了意外,凶手来不及搜身便仓皇逃离?
另一个可能性浮现在宋慈脑海:凶手杀了辛大,但并未找到预期的钱财,或者找到的钱财不如预期?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兄长,他可有异常?可曾提及与谁有过争执?或者,他身上那三十两银子,可有什么特征?”宋慈试图挖掘更多细节。
辛二努力回忆着,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异常。就是抱怨天气,担心耽误交货时间。银子……就是普通的银锭,没什么特征。”
线索似乎又断了。
宋慈沉吟片刻,换了个角度:“辛二,依你之见,谁最有可能杀你兄长?王书安?他若知道你们不仅要黑吃黑,还可能杀他灭口,是否有动机愤而杀人?岑深?他为钱而来,是否可能与你兄长发生冲突?又或者……”宋慈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辛二本人,“……你们兄弟之间,是否有利害冲突?”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根毒刺,瞬间扎中了辛二的神经!
“你什么意思!”辛二猛地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你怀疑我杀了我大哥?!放你娘的狗屁!那是我亲大哥!我怎么可能杀他!”
他的反应异常激烈,远超之前指责岑深之时。
宋慈冷静地看着他,不为所动:“亲兄弟明算账。一百两银子,兄弟分润,是否公平?你是否对你兄长独揽交易、分配利益的方式心存不满?又或者,你是否有独吞这笔钱的念头?”
“没有!绝对没有!”辛二嘶吼着,眼神却慌乱地避开宋慈的注视,“大哥一向照顾我!我怎么会为钱杀他!你休要血口喷人!”
他的否认苍白无力,那掩饰不住的慌乱,反而更加引人怀疑。
宋慈不再逼问,他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辛二并非没有动机。兄弟阋墙,黑吃黑,在匪类之中并不罕见。
然而,宋慈并没有轻易下结论。辛二的反应虽然可疑,但目前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人。而且,如果他杀了辛大,为何不趁机拿走兄长身上的三十两银子?这不符合常理。
大堂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岑深有动机有时机但坚决否认;辛二有动机(黑吃黑)但缺乏直接证据;王书安有动机(自保、被骗的愤怒)但似乎缺乏胆量和时机;瑞娘更是不像能杀人之人。
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但每个人又都似乎缺少那临门一脚的决定性证据。
那枚来自边军的腰牌,依旧像个幽灵,徘徊在案件上空。它为何会在马车下?是岑深搏杀中掉落被辛大拾取?还是有人故意放置,嫁祸岑深?如果是嫁祸,谁最有可能这么做?是真正的凶手,为了转移视线吗?
宋慈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由谎言和秘密编织的迷宫之中,每一条看似通向出口的路径,最终都绕回原点。
他需要重新审视所有细节,尤其是案发现场——那个风雪中的茅房。一定还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某个能够串联起所有矛盾点的关键线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通往后院的那扇门,眼神变得无比专注。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客栈内的寒意,却因为人性的贪婪、背叛与血腥,而凝固成了永不融化的坚冰。
真相,如同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路径,需要更耐心、更细致的挖掘,才能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