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珊瑚?”
宋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堂里。方才还围绕着茅房凶案的紧张氛围,瞬间被引向一个更加诡异莫测的方向。
王书安的脸在灶火映照下,血色尽褪,变得如同窗外的积雪。他手臂被瑞娘抓得生疼,却不及心中恐慌的万分之一。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瑞娘意识到自己失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靠在王书安身上,只剩下无声流泪的力气,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大……大人……”王书安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明显的颤音,“内子……内子她是惊吓过度,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胡言乱语?”宋慈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牢牢锁定王书安闪烁不定的双眼,“惊吓过度之人,言语或许混乱,但所提及之名、之物,必是心中最记挂、最恐惧之事。‘药’,‘珊瑚’……王相公,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冷,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否则,我只能认为,你二人与死者辛大之间,并非毫无瓜葛。这凶杀案,或许另有隐情。”
辛二此刻也忘了哭泣,瞪大眼睛看着王书安夫妇,脸上混杂着疑惑和重新燃起的怀疑:“对啊!什么药?什么珊瑚?跟我大哥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们害了我大哥?!”
角落里的岑深,依旧沉默,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在宋慈、王书安夫妇以及后门方向(那里通向马车)之间,几不可查地移动了一下,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店家更是大气不敢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这客栈里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可怕得多。
面对宋慈步步紧逼的质问和辛二充满敌意的目光,王书安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知道,仅仅是“认识辛大”这一点,在目前的情势下就已极为不利,若再无法解释清楚“药”和“珊瑚”,恐怕立刻就会被当作凶手同党,甚至真凶。
他咬了咬牙,知道再隐瞒下去,只会更加被动。
“大人明鉴!”王书安扶着几乎瘫软的瑞娘,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沙哑,“事到如今,在下……在下也不敢再隐瞒了。那‘珊瑚’,乃是在下一位远亲家的小姐,名唤李珊瑚。她……她身有旧疾,需常年服药。此番我携内子出门,名义上是走亲戚,实则是受那位远亲所托,前去探望独居的李小姐,并为她送一些日常需用的药材。”
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宋慈的目光没有丝毫松动。
“哦?探望病人,送药?”宋慈语气平淡地重复,“那么,这位身有旧疾、需要你们冒雪送药的李珊瑚小姐,现在何处?”
王书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避开了宋慈的目光,低声道:“我们……我们尚未抵达她住处,便被风雪所阻,困于此店。药材……药材还在行李中。”
“是吗?”宋慈的声音陡然转厉,“王书安!你还要撒谎到几时!”
这一声断喝,如同雷霆,震得王书安浑身一颤,瑞娘更是直接呜咽出声。
“你口口声声说未曾抵达,被困于此。那我问你,”宋慈步步紧逼,“方才瑞娘情急之下,说的是‘珊瑚的药’,而非‘带给珊瑚的药’!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她担心的是李珊瑚此刻无药可用!这意味着,你们知道李珊瑚此刻身在何处,并且她急需用药!她根本不在什么独居的住处,她就在这附近,甚至……”
宋慈的目光锐利如刀,猛地射向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就在这客栈范围之内!”
轰!
王书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踉跄一下,差点没能扶住瑞娘。所有的狡辩,在宋慈这精准无比的逻辑推断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辛二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看面如死灰的王书安,又看看后院方向,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惊疑不定。
岑深垂下了眼帘,仿佛事不关己,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还有你,辛二!”宋慈突然调转矛头,看向一旁惊疑不定的辛二,“你与辛大,当真只是普通的行路客商?你兄长刚刚横死,你除了悲愤,我看你眼中更有难以掩饰的惊慌!你们兄弟,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与这位急需用药的李珊瑚小姐,又有何关联?”
辛二被问得猝不及防,眼神慌乱地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们……我们就是做点小本生意……不,不认识什么李小姐……”
“小本生意?”宋慈冷笑一声,目光如冰梭般刺向辛二,“什么样的生意,能让你们兄弟在提及同行之人时如此惊慌?能让王书安夫妇如此惧怕与你们扯上关系?能让一个身有旧疾的闺阁小姐,需要在这种天气里,由你们‘护送’?”
他不再看汗如雨下的辛二,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摇摇欲坠的王书安,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王书安,瑞娘!辛二!还有你,岑深!”
被点到名字的岑深,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宋慈对视。
宋慈环视四人,声音沉凝,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客栈之外,风雪漫天。这客栈之内,命案已发。而你们每一个人,都与那未曾露面的李珊瑚,有着千丝万缕、讳莫如深的联系!”
“辛大之死,绝非简单的见财起意或口角纷争!它与你们隐藏的秘密,与那位李珊瑚小姐,脱不了干系!”
“现在,”宋慈的声音如同最终宣判,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大堂里,“谁来说出真相?关于李珊瑚,关于那‘药’,关于你们所有人,究竟在这风雪之中,谋划着什么?”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王书安脸上,带着最后的通牒:
“或者说,你们宁愿被我当作凶杀案的同谋,乃至真凶来对待?”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灶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火星,映照着一张张惨白、惊惶、挣扎的脸。
秘密如同河床下的暗礁,在宋慈抽丝剥茧般的追问和庞大无形的压力下,终于要浮出水面。
首先崩溃的,是精神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瑞娘。
“我说……我说……”她瘫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珊瑚小姐……她……她被……”
“闭嘴!”王书安厉声喝止,脸上是绝望与恐惧交织的狰狞。
但已经晚了。
一个微弱的、带着病气喘息,却又异常清晰冷静的年轻女声,突兀地从通往后院的走廊阴影处传来:
“瑞娘,不必再瞒了。”
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阴影里,一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沾着草屑的粗布棉袍,扶着墙壁,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她头发散乱,嘴唇干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和决绝。
她看着大堂内目瞪口呆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宋慈身上,微微颔首,气息微弱却字句清晰:
“我,就是李珊瑚。”
“辛大、辛二,并非我的远亲,而是绑架我的匪徒。”
“王书安,瑞娘,是我的奶兄和奶娘,也是……协助绑匪,向我家中勒索的同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李珊瑚那带着病态的喘息声,和门外永恒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绑架!勒索!奶娘同谋!
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而且真相远比想象的更加不堪。
宋慈看着那个在绝境中依然努力挺直脊梁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他沉声问道:“李小姐,那么你的药……”
李珊瑚惨然一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岑深,最终看向面如土色的王书安和瘫倒在地的瑞娘:
“是啊,我的药。再不服用,我恐怕撑不过今夜了。”
“而杀辛大的人……”
她顿了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残酷的表情。
“……或许,只是想让我能活下去,又或许,是看中了他们身上,那笔见不得光的银子吧。”
一句话,将所有的矛盾、贪婪、求生欲,再次引向了那沉默寡言的退伍老兵——岑深。
大堂之内,刚刚浮出水面的真相,瞬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与杀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