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沟县县衙的大牢,深藏于县衙建筑群最阴湿的角落,仿佛是整个官署刻意遗忘的脏器。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霉烂、秽物和绝望混合的气息,厚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石壁上,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视野,却照不亮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形,只能映出铁栅栏扭曲、冰冷的影子。
赵虎带着手下,将那四个“客商”押进牢房时,负责看守的老牢子张头正就着一点微光,眯着眼修补一件破旧的皮甲。锁链碰撞的哗啦声在寂静的牢狱中显得格外刺耳。张头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一眼新来的“客人”,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在这地方待久了,人都会变得像墙角渗出的青苔,麻木而坚韧。
“张头,这四个,知县大人要亲自过问,看紧点。”赵虎将人交接,特意叮嘱了一句。他总觉得那为首之人沉静的眼神背后,藏着些什么。
张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用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最里面一间相对干燥些的牢房,将四人推了进去。铁锁“咔哒”一声落下,宣告了他们暂时的归宿。
四人被除去锁链,但手脚仍带着械具。他们默默地挪到牢房角落的干草堆上坐下,彼此靠得很近,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疤脸汉子活动了一下被铁尺敲得青紫的手腕,低声咒骂了一句。为首那人,只是抬起被械具束缚的双手,轻轻揉了揉被赵虎扭痛的胳膊,目光透过栅栏,落在远处摇曳的灯影上,看不出喜怒。
赵虎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才带着满腹疑云和一身疲惫,转身离开。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牢房里陷入了死寂。只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压抑咳嗽声,以及老鼠在黑暗中窸窸窣窣的跑动声,点缀着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光线随之晃动了一下。
疤脸汉子似乎有些耐不住这沉闷,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凑近那为首之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甘和烦躁:“金……大哥,咱们就这么栽在这小破县了?”
他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牢房里,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被称为“金大哥”的那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慌什么?李知县年轻,问不出什么。咬死了是客商,他找不到凭据,关几天自然得放人。”
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那种特有的沙哑,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清晰。
另一侧,靠近牢门阴影里,老牢子张头修补皮甲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看似昏聩的眼睛,在阴影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原状,仿佛只是长时间劳作后的短暂停顿。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耳朵更靠近那间牢房的方向,手中的骨针穿过皮子,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与黑暗融为一体。
“可是……”疤脸汉子似乎还不放心,“咱们身上那些东西……”
“几把防身的短刀,一些散碎银钱,能说明什么?”金大哥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至于那牌子,他们不认识。咬死了是祖传的物件,他还能如何?”
疤脸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道:“我就是心里不踏实……尤其是,刚才那捕头提到榆山县……”
“闭嘴!”金大哥的声音陡然转厉,虽然依旧压低,却带着一股寒意,“榆山的事,跟我们有屁关系!忘了规矩了?”
疤脸汉子被他呵斥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
牢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沉默,却比之前更加紧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发酵。
又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之前的语气太重,又或许是觉得在这牢笼之中,需要说些什么来维系某种东西,金大哥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目光扫过另外三个同样面带忧色的同伙,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平方县出来的兄弟,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小沟小坎,翻不了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一种混杂着炫耀和给自己人打气的情绪,压过了谨慎,“榆山县那档子事,不过是几个不开眼的小毛贼坏了道上规矩,手脚不干净,还惹出风流债,闹得满城风雨。哼,轮奸?剁足?传得有鼻子有眼,倒把咱们‘金铃子’的名头给污了去。”
“金铃子”三个字一出,阴影中的张头,呼吸骤然一窒!他握着骨针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常年在这大牢之中,接触三教九流,偶尔也能从一些重犯口中听到些江湖上的名号。这“金铃子”,他隐约听过传闻,说是平方县那边一个心狠手辣、行事诡秘的江洋大盗,专做没本钱的买卖,手上沾着好几条人命,官府悬赏的告示贴了又贴,却始终没能抓住他一根毫毛。
难道……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为首之人,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金铃子?
张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强行稳住心神,连呼吸都放得更加轻缓,耳朵竖得像猎犬一样,捕捉着从那牢房里飘出的每一个音节。
只听那金铃子继续用那种带着几分不屑和嘲弄的语气说道:“……那晚,贡生家里是进了人,也确实拿了点东西。可那女人……哼,自己吓得晕死过去,鞋子跑丢了一只罢了。到了那些长舌妇嘴里,就成了轮奸,成了砍脚?真是天大的笑话!老子金铃子在平方地界上,做的都是‘大买卖’,这种上不得台面、还惹一身骚的烂事,老子瞧不上!”
他的同伙似乎被他的话安抚了一些,低声附和着。
“大哥说的是,咱们是干大事的。”
“等出去了,还得回平方干几票大的。”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声音时高时低,但核心的信息,却被张头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平方县、江洋大盗金铃子、榆山县贡生家盗窃、轮奸(虽否认,但提及)、剁足(实为丢鞋)……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张头这老吏的脑海里迅速拼接、组合。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如果这人真是金铃子,那便是朝廷重犯!而他们在榆山县犯下的事,无论细节如何,轮奸、残害妇孺,这都是十恶不赦、天理难容的大罪!李知县只是把他们当普通嫌犯关押,若是不知底细,真按寻常盗窃未遂处理,几天后放了,岂不是纵虎归山,遗祸无穷?
一股混杂着恐惧、兴奋和责任感的复杂情绪,在张头胸中翻涌。恐惧的是,自己竟然与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巨盗如此接近;兴奋的是,若能揭发此事,便是大功一件;而责任感则源于他几十年吃官家饭养成的、最朴素的忠君护民之念——绝不能让这等恶徒,从陈沟县的大牢里轻易走脱!
他再也坐不住了。轻轻放下手中的皮甲和骨针,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贴着冰冷的石壁,挪向牢门方向。他需要立刻将这个消息,禀报给李知县!
牢房内,金铃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牢门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怎么了,大哥?”疤脸汉子问。
金铃子皱了皱眉,刚才似乎听到一点极轻微的摩擦声,但仔细听去,又什么都没有。也许是老鼠,也许是错觉。他摇了摇头,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没什么。”他重新靠回草堆,闭上眼睛,“都歇着吧,养足精神。”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致命的秘密,已经如同挣脱牢笼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飘向了县衙的后堂。
张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牢狱区域,直到来到有衙役值守的外围,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也顾不上平复狂跳的心脏,一把拉住一个正准备换岗的年轻衙役,气喘吁吁,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快!快带我去见知县大人!有……有天大的要紧事禀报!”
年轻衙役被他苍白的脸色和急迫的神情吓了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引着他,快步向后堂奔去。
夜色已深,县衙后堂的书房里,李知县刚刚批阅完今日的公文,正准备歇息。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倦容,眉宇间还残留着日间审问那四个“客商”无功而返的挫败感。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和张头语无伦次的求见声,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何事惊慌?”李知县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问道。
张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上礼节,抬起头,用那双因恐惧和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李知县,颤声道:“大人!大人!那……那今天抓来的四个人……不,不是普通客商!那个为首的……他,他是平方县的江洋大盗,叫金铃子啊!”
“什么?”李知县霍然起身,脸上的倦意瞬间被震惊取代,“金铃子?你如何得知?可有凭据?”
“千真万确!是小老儿亲耳所闻!”张头连忙将自己在牢中偷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金铃子的自我吹嘘,对榆山县案件的否认,以及“轮奸”、“剁足”在传言中的扭曲……
听着张头的叙述,李知县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原本只以为是一起普通的治安案件,最多涉及些来历不明的财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牵扯出了朝廷通缉的要犯,以及一桩手段如此残忍、性质如此恶劣的轮奸重案!而且这案发地,还在邻县榆山!
若此事为真,而他未能及时察觉,甚至将人犯轻易释放……那后果,李知县简直不敢想象。他这顶刚刚戴稳不久的乌纱帽,恐怕顷刻之间就要落地!更严重的是,如何对得起治下的百姓?如何向朝廷交代?
“你……你所言属实?”李知县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需要再次确认。
“大人!借小老儿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大人啊!那金铃子亲口承认的籍贯、名号,还有榆山县的事……虽然后面他否认了,但、但无风不起浪啊大人!”张头磕头如捣蒜。
李知县跌坐回椅子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年轻,缺乏应对这种大案要案的经验,更不谙刑讯逼供之道。日间审问时,那四人咬死不认,他已觉棘手,如今得知对方竟是如此凶顽的巨盗,常规的审问手段,恐怕更是难以撬开其口。
冷汗,浸湿了他内里的衣衫。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急促地踱了几步,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研墨润笔。
“来人!”他朝门外喊道。
一名书吏应声而入。
“立刻准备,本官要夜审金铃子!”李知县的声音带着一丝强自镇定的沙哑,先对书吏吩咐,随即又转向另一人,“还有,速速备好六百里加急文书!本官要立刻向临安府,向朝廷……禀报此案!”
跳跃的烛光下,他提笔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知道,陈沟县的这个小池塘,今夜,是真的闯进了一条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恶蛟。而他这艘刚刚下水的小船,能否稳住,已非他一人之力所能及。
他必须求援。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县衙书房里那点摇曳的灯火,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预示着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