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兴被带下去后,明伦堂偏厅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烛火摇曳,将宋慈和李生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两尊沉思的雕像。
李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困惑:“惠父,如今这……常坤有动机,却似乎无时机;徐前有时机,却无动机,且已基本排除;这童兴,既有动机——十两银子的债务,逼债不成或许陡起杀心,但他与常坤互相印证,案发当晚同在斋舍……这,这凶手难不成是隐形遁地了?还是说,我们查错了方向?”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每条线索看似清晰,追查下去却都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凶手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晃动,可当你伸手去抓时,却又化为一片虚无。
宋慈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案前,上面铺开了一张他让护卫简单绘制的书院布局图,以及几张记录着关键信息的纸张。他拿起笔,在几个名字下面划上横线,又将它们用线条连接起来。
常坤 —— 对赌争执(动机?)—— 不在场证明(家)
徐前 —— 出现在现场(时机?)—— 无动机(已排除)
童兴 —— 债务逼迫(动机?)—— 不在场证明(与常坤互证)
线条交错,形成一个僵持的局面。
“文渊兄,你觉得,凶手的杀人手法,最特别之处在于何处?”宋慈放下笔,忽然问道。
李生愣了一下,思索着回答:“在于……隐蔽?利用那刺激物,几乎不留痕迹。”
“不错。”宋慈目光深邃,“此手法精巧、冷酷,且需要一定的知识或准备。这绝非一时冲动之下所能为。因此,凶手的动机,绝非简单的口角争执或临时起意的债务纠纷那般浅层。必然有更深沉、更持久的诱因,促使他必须除掉童川,并且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他指向图表上的几个名字:“常坤,纨绔浮躁,即便恼怒,更可能的方式是殴打羞辱或日后报复,策划这等隐秘杀人,非其所能。童兴,逼债是为财,若将人杀了,债务更无从追讨,于理不合。除非……童川的存在,威胁到了他比十两银子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李生若有所思。
“还有那刺激物,”宋慈继续分析,“它是如何起效的?为何偏偏是童川中招?学堂并非完全封闭,徐前证实有窗户开着,但为何当晚乃至次日清晨,并无其他人受到影响?这说明,凶手对刺激物的使用,有极强的控制力和针对性。”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我怀疑,凶手不仅熟悉那种刺激物,更很可能……熟悉童川的某些特定习惯,或者,利用了某个只有童川才会接触的契机。”
李生听得脊背发凉:“如此说来,凶手极可能是书院内部之人,且对童川有深入了解?”
“可能性极大。”宋慈颔首,“所以,我们之前的方向并未错,只是尚未触及核心。那些看似矛盾的不在场证明,或许并非无懈可击。”
他重新拿起笔,在“常坤”和“童兴”的名字旁画了一个圈:“他们二人的不在场证明,建立在互相印证,以及斋舍门闩着的基础上。但若其中一人说谎呢?或者,两人合谋呢?”
“合谋?”李生一惊。
“并非没有可能。常坤提供财力或庇护,童兴负责动手,动机或许是二人与童川皆有我们尚未查知的共同恩怨。”宋慈分析道,随即又摇了摇头,“但此猜测尚无实证支撑,且合谋易生变数,与凶手缜密的行事风格略有出入。”
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还有一个我们一直忽略,或者说,尚未深入探查的方向——童川本身。”
“童川本身?”
“不错。”宋慈转过身,眼神锐利,“我们查了他的人际,查了他的债务,查了他的争执,但我们对他内心的了解,依旧太少。他那首诗,‘旧时疼’是什么?‘付云鹏’又是何意?他平日除了抄书,还做什么?他与哪些人,有过我们不知道的交往?这些,或许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他回想起勘查徐前斋舍时,看到的那几首抄录着婉约诗词、画着兰花的纸张。连徐前那样孤僻的人,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角落,童川呢?他那个“云鹏”,是否也指向某个特定的人,或者某个秘密的团体?
“明日,”宋慈下定决心,“一方面,要加强对常坤、童兴二人当晚具体行踪的核实,尤其是他们斋舍附近,当晚可还有其他人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另一方面,要集中力量,排查书院所有姓名、表字、别号中带‘鹏’字,或与‘云鹏’谐音、寓意相关的学子、先生,乃至仆役!同时,再次仔细搜查童川的住所,不放过任何纸片、书籍,寻找与‘云鹏’相关的线索!”
“好!”李生精神一振,宋慈条分缕析的推理,让他重新看到了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护卫匆匆入内,呈上一小卷纸:“大人,您吩咐查验的,从现场收集的粉末以及死者指甲缝中的异物,初步检验已有结果。”
宋慈立刻接过,就着烛光仔细观看。纸上写着:现场粉末主要成分为石灰及普通尘土,夹杂少量疑似植物纤维碎屑,颜色灰白。指甲缝异物,主要为皮屑油垢,其中深蓝色纤维,初步判断为……某种特定织物磨损所致,质地较优,非普通学子常用粗布。
“织物纤维?”宋慈眼神一凝。质地较优的深蓝色织物……这似乎与童川贫寒的衣着不符。是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抓下的?还是来自其他地方?
“还有,”护卫补充道,“属下依大人之前吩咐,暗中留意书院中与‘鹏’字相关者,目前尚未有明确人选。不过,在询问一些学子时,有人隐约提及,似乎曾听童川低声吟诵过‘云鹏’二字,但具体指人指事,皆不清楚。”
线索!虽然模糊,但证实了“云鹏”绝非凭空臆造!
宋慈握紧了手中的纸卷,心中的某个猜想越来越清晰。凶手就在书院之中,隐藏在这些看似合理的表象之下。那些不在场证明,或许正是凶手精心营造的障眼法。那扇开着的窗户,那致命的刺激物,那优质的深蓝色织物纤维,还有那神秘的“云鹏”……所有这些碎片,都指向一个尚未浮出水面的真相。
迷雾依旧重重,但宋慈仿佛已经看到了迷雾之后,那双冰冷而狡黠的眼睛。他知道,接下来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任何一丝疏漏,都可能让那只隐藏在暗处的狐狸,再次遁入无形的迷雾之中。
“文渊兄,”宋慈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看来,我们离揭开真相,不远了。明日,便从这‘云鹏’和这深蓝色的织物,开始入手!”
猎手,已经锁定了新的追踪方向。而猎物,是否还自以为安全地隐藏在迷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