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临安,晨曦总是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薄雾如同挽纱,缠绕着临安书院飞翘的檐角,也将院中那几株老银杏染得一片朦胧金黄。
卯时三刻,正是书院从沉睡中苏醒的时刻。通常此时,已有勤勉的学子捧着书卷,在廊下或庭院中低声诵读,迎接讲学先生的考校。然而今日,一种异样的沉寂笼罩着这片素有“才俊摇篮”之誉的学府。这份沉寂,源于学堂方向传来的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如同利刃,划破了清晨应有的宁静。
发出尖叫的是学子施安。他原本是第一个来到学堂,想趁着无人温习前日先生所讲的经义,却不想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后,看到了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学子童川,直接挺地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面孔扭曲,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彩绘藻井的屋顶,早已没了气息。他的身体僵硬,保持着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显然已死去多时。一本《论语》散落在他手边,书页被扯得凌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墨香与死亡的特殊气味。
消息像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在书院里扩散、弥漫,引发一片恐慌与骚动。学子们聚集在学堂外的庭院里,人人面色惶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恐惧像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往日书声琅琅、秩序井然的书院,此刻竟成了凶案现场,这让他们如何能安心向学?
“让开!都聚在此处成何体统!”
一声沉稳中带着压抑怒火的低喝自身后响起。学生们如同被分开的潮水,自动让出一条通路。
来人正是临安书院祭酒,院长李生。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儒袍更衬得他气质肃然。李生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在场每一个学子惊惶的脸,最终定格在那扇洞开的学堂大门上。
他快步走入学堂,当他的目光触及地上那具已然僵直的尸体时,身形猛地一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尽是沉痛与愤怒。
“何时发现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最早赶到并维持秩序的学正连忙上前,低声道:“回祭酒,是学子施安,约一刻钟前。学生已严禁任何人出入,保护现场。”
李生缓缓点头,他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并未触碰,只是仔细地观察。童川的衣着普通,甚至有些寒酸,浆洗得发白的蓝色襕衫下摆沾了些尘土。他的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愕与痛苦,脖颈处似乎有淡淡的异样痕迹,但在昏暗的晨光下并不分明。
“童川……”李生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这个学生他有些印象,家境贫寒,性子有些孤僻,但功课尚可,为了糊口常替同窗抄书,也算勤勉。是谁?为何要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夺去这样一个年轻寒微的性命?
他站起身,环顾这间象征着圣贤道理、传承文脉的学堂。桌椅井然,笔墨纸砚依旧,只是中央那具尸体,将一切的祥和与秩序击得粉碎。
“知府衙门的人来了吗?”李生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已经派人去通传了,应该快到了。”学正回答。
李生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站在学堂门口,望着外面越聚越多、惶惶不安的学子们。他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猜疑,还有对学业前途的忧虑。科举在即,书院却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命案,学子们如何能静心读书?朝廷若知临安书院管理不善至此,他这祭酒之位不保事小,耽误了为国家选拔栋梁,他李生便是千古罪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临安知府带着仵作和一众衙役匆匆赶到。知府大人面色凝重,与李生简单见礼后,便让仵作上前验尸。
衙役们驱散了围观的学子,封锁了学堂周边。仵作的动作机械而冷漠,翻动尸体,检查口鼻、手足。李生站在一旁,看着童川那失去生命的躯体被翻来覆去,心中一阵刺痛。这曾是一个寒窗苦读,期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青年,如今却像一件破损的物事般被查验。
初步的查验结果很快出来。仵作向知府禀报:“回大人,死者约死于前日晚子时前后。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口鼻处未见明显异状,亦无中毒迹象。初步推断……或是急病突发,或是……窒息而亡。”
“窒息?”知府眉头紧锁,“可有挣扎痕迹?现场可有搏斗迹象?”
“回大人,现场桌椅整齐,书籍虽有散落,但似是倒地时所致,不似激烈搏斗。死者指甲缝中也无异物。”
现场勘查的衙役也回报,学堂门窗完好,从内闩着,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
现场封闭,无闯入痕迹,死者无明确致命伤……这案子,透着古怪。
知府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对李生道:“李祭酒,此案颇为蹊跷。或许是这童川自身隐疾突发,暴毙于此?待本官回去再详细排查书院人等,或能有更多线索。”
李生听着知府这番近乎和稀泥的结论,胸中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知府,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清晰:“知府大人!童川虽家境贫寒,然身体素来康健,何来隐疾?即便是隐疾暴毙,为何会死于深夜子时的学堂之内?此间疑点重重,岂能一句‘或然’便草草定论!”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一挥,指向外面隐约可见的学子身影:“大人请看!如今书院之内,已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学子们无心向学,先生们授课难安!长此以往,我临安书院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事小,耽误了朝廷取士,动摇了我大宋育才之基,你我谁能担待得起?!”
知府被他一番抢白,脸色有些难看,但也知李生所言非虚,只得勉强道:“那依祭酒之见……”
李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知府衙门事务繁忙,若一时难以彻查此等悬案,李某不才,愿另请高明,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以安人心,以正视听!”
知府闻言,脸色变幻,最终拂袖道:“既然如此,本官便拭目以待!但愿李祭酒请来的‘高明’,真能明察秋毫!”说罢,带着一众衙役,悻悻而去。
学堂前瞬间空荡了许多,只留下几个书院属官和远处不敢靠近的学子。深秋的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李生的脚边,更添几分萧瑟。
学正担忧地看着李生:“祭酒,您这是……要请何人?”
李生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再次望向学堂内。童川的尸体已被白布覆盖,但那突兀的轮廓,依旧刺眼。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沉默寡言、有些跛脚的青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象征知识与希望的殿堂里,经历了何等的绝望与挣扎。
“备纸墨。”李生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信州。”
“信州?”学正一愣。
“对。”李生目光投向南方,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请我的故交,现任提点刑狱司的宋慈,宋惠父前来!”
“可是那位着有《洗冤集录》,以验尸断案如神闻名天下的宋提刑?”学正惊呼。
“正是。”李生重重地点了点头,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此案迷雾重重,非精通刑名、明察秋毫如宋惠父者,不能还亡者公道,不能还我书院朗朗乾坤!”
他不再多言,大步走向自己的书斋。晨光终于穿透了薄雾,照亮了书院,却照不亮那间刚刚经历过死亡的学堂。一具冰冷的尸体,一个清誉受损的书院,一群惶恐不安的学子,以及一个指向不明、潜藏在暗处的凶手……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个能揭开迷雾的人的到来。
临安书院的惊魂序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