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晨光,未能驱散提刑司档案库内的阴冷气息。
宋慈一夜未眠,肩伤隐隐作痛,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在他面前的长案上,整齐摆放着从河畔密室连夜运回的物品:几个密封的陶罐、一个小型铜制丹炉、一些奇形怪状的冷凝器具,以及若干散落的药材残渣和几张被匆忙遗弃的丹方草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而令人不安的复杂气味——既有药材的辛香,又有金属的锈蚀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腐败甜腻的诡异香气。
宋安带着几名绝对可靠的亲信护卫,严密把守着库房内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老爷,都已查验过,外围并无异状。”宋安低声道,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后怕。昨夜若非他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宋慈微微颔首,目光始终未离开那些证物。他戴上了特制的麂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陶罐的封口。
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罐底是少许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浆状物,其中混杂着未能完全融化的矿物颗粒和植物纤维。
他又拿起那几张丹方草稿。字迹潦草,涂改甚多,显然仍在试验阶段。上面罗列着数十种药材,除了朱砂、水银、铅霜等常见炼丹矿物外,竟还有许多罕见甚至匪夷所思之物:孔雀胆、箭毒木汁、曼陀罗花粉、乃至…微量砒霜?!
这绝非益寿延年的仙丹!分明是夺人性命的剧毒混合物!
宋慈的眉头越锁越紧。他精通医理毒物,深知这些成分大多性烈剧毒,少量便可致人死地,混合在一起,其毒性更是难以预料,且极易损伤神智。
鸮影耗费如此心力,秘密炼制这种骇人“丹药”,意欲何为?孙怀仁临逃前喊出的“进奉上面”、“金丹”,又指的是什么?
他拿起另一张相对完整的草稿,其右上角标注着几个小字:“甲字号·惑心”。
惑心?!
宋慈心中猛地一凛!难道此丹主要目的并非直接毒杀,而是…惑乱心神,操控他人?!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凉。若果真如此,其用心之险恶,危害之巨大,将远超寻常毒药!
他立刻想起曹墨近日来的某些异常——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犹豫不决,对鸮影一案的态度似乎总有些微妙反复。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宋安,”宋慈声音低沉而急促,“你立刻秘密去查,曹司正近日饮食、尤其是茶汤药饵,都由何人经手?可有固定服用什么滋补之物?特别是…丹药之类!”
宋安闻言,脸色也变了,立刻领命而去。
宋慈则再次埋首于那些丹方和药材中。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他取来银针、试毒药剂,仔细检验那些残渣和罐中物。反应剧烈,毒性确凿无疑。他又发现一些丹方角落,用极细的笔标注着一些看似无关的代号和日期。
其中一张的日期,恰好与月前曹墨一次称病告假的时间吻合!而另一张的代号,则与刑部某位官员的姓氏谐音相关!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惑心”这根线隐隐串起。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那名年轻的书记官,他端着茶水,脸色有些发白:“大人…您一夜未歇,喝点热茶吧…”
宋慈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平日负责记录文书,可曾留意,曹司正近来批阅公文,笔迹、语气可有异常之处?尤其是涉及某些特定案件或人员时?”
书记官愣了一下,努力回想,不太确定地说:“好…好像…有时批语会略显迟疑,与往日果决不同…尤其是…是关于一些涉及方术、道观的案子,似乎格外…格外谨慎,甚至有些回避…”
方术?道观?宋慈立刻抓住关键词:“哪些道观?”
“好…好像有…城外的‘清虚观’…还有…”书记官努力回忆着。
清虚观!宋慈记得,那批短少官仓朱砂的最终核销记录里,似乎也有这家道观的名字!它和永济药铺一样,都接收了那批来历不明的朱砂!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鸮影通过孙怀仁等内奸,挪用官仓药材,秘密炼制这种能“惑心”的剧毒丹药!其目标,极可能是针对朝中某些特定官员,甚至可能…包括提刑司正曹墨!试图通过控制关键人物,来影响朝廷司法,为其不可告人的目的铺路!
而清虚观,很可能就是其另一个秘密据点,或者与鸮影有着极深的勾结!
就在宋慈心潮澎湃之际,宋安去而复返,脸色无比凝重。
“老爷,”他凑近宋慈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查到了!曹司正府上一位老仆暗中告知,近两月来,确有一位自称‘清虚观’的道人,时常入府为曹司正‘诊脉调理’,并奉上一种‘安神金丹’。曹司正服用后,精神时好时坏,且对那道人言听计从!就在三日前,那道人还曾入府!”
果然如此!
宋慈猛地攥紧了拳头,怒火与寒意交织升腾!歹毒!何其歹毒!竟用如此手段,操控朝廷命官!
“那名道人现在何处?!”宋慈急问。
“那老仆也不知,只说道人行踪不定,每次都是自行前来。”宋安道,“但他说…那道人左侧眉梢有一颗大黑痣,极为显眼。”
眉梢黑痣!这是一个重要特征!
“清虚观…”宋慈眼中寒光凛冽,“看来,必须走一趟这‘清虚’之地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令秘密前往清虚观时,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紧接着,库房门被猛地推开!
只见曹墨在一群衙役的簇拥下,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疲惫或犹豫,而是充满了一种被侵犯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慈!”曹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本官听闻你昨夜擅自调动人手,夜闯金水河,引发械斗,甚至逼死了司内差役钱三儿!如今又在此闭门不出,鼓捣这些来历不明之物!你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可还有本官这个司正?!”
宋慈心中一震。曹墨此刻的表现,与之前判若两人!这种强硬和愤怒,是摆脱了控制,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惑心”?
他稳住心神,拱手道:“司正大人息怒。下官正是查获了关乎鸮影阴谋的重大线索,正要向您禀报!您请看这些丹药…”
“够了!”曹墨粗暴地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丹炉药罐,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排斥,“些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违反司规,私自动刑,逼死下属?!宋慈,你太令本官失望了!”
他根本不听解释,甚至不愿多看那些证物一眼!
“孙主簿昨夜家中急事,至今未归,是否也与你有关?!”曹墨步步紧逼,“你莫非是要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搅乱司衙不成?!”
这番颠倒黑白的指责,让宋安和那年轻书记官都气得脸色发白。
宋慈却反而冷静下来。曹墨的反应,过于激烈和反常,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测——曹墨的心神,确实受到了严重影响甚至操控!而那幕后之人,显然通过某种方式(很可能是那个清虚观道人),再次加强了对他的控制,甚至可能倒打一耙,将脏水泼到了自己头上!
“司正大人,”宋慈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直视曹墨,“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所有行动皆是为查清鸮影阴谋,并有孙主簿与鸮影勾结、炼制毒丹、意图操控朝廷命官的铁证!此事关乎国本,请大人冷静三思,切勿受小人蒙蔽!”
“铁证?蒙蔽?”曹墨冷笑一声,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神色,“本看在你往日功劳,本想给你留些颜面!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他猛地一挥手:“来人!将宋慈暂且收押,听候发落!将这些惑乱人心的邪物,统统给本官封存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触碰!”
他身后的衙役面面相觑,有些迟疑。宋慈的威望和方才所言,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还不动手?!”曹墨怒喝。
几名曹墨的心腹衙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宋安立刻挡在宋慈身前,手按刀柄,怒目而视:“谁敢!”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宋慈轻轻按住宋安的手臂。他知道,此刻若强行反抗,便是坐实了“抗命不遵、意图不轨”的罪名,正中了幕后之人的下怀。
他看着眼前这位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的上司,心中充满了悲凉与愤怒。
这朝堂之上,这司法重地,竟已被邪术侵蚀至此!
“不必动手。”宋慈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司正大人要收押,下官遵命便是。但请大人记住今日所言所为。这些证物,关系重大,若然有失,大人将来恐难以向朝廷、向天下交代!”
他这话,既是说给曹墨听,更是说给周围所有衙役听!
说完,他主动伸出手。
曹墨脸色变幻,冷哼一声:“带走!严加看管!”
宋慈被带离了档案库。在经过曹墨身边时,他低声道:“清虚观,眉梢黑痣。”
曹墨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极短暂的迷茫,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宋慈被带走了。
库房内的证物被贴上封条。
但风暴,并未平息。
宋慈虽身陷囹圄,但他播下的种子,已然生根。那句“清虚观,眉梢黑痣”的提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必将在某些人心中激起涟漪。
而鸮影的阴谋,也因他的穷追不舍,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深宫疑云,丹毒惑心。这场围绕着帝国心脏的暗战,因为宋慈的暂时倒下,反而变得更加波诡云谲,更加凶险莫测。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