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县县衙的公堂,灯火再次通明,却不再是昨夜那般的死寂压抑。
董必 武被两名衙役死死按在堂下,不复昨夜挣扎的悍勇,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瘫软在地。那件暗红色的短袄,此刻正醒目地摊开在宋慈面前的公案上,如同一面血色的招魂幡,无声地诉说着罪恶。王明远县令坐在下首,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几乎不敢直视堂下,更不敢看宋慈和那件血衣。
堂外围观的胥吏衙役比平日多了数倍,个个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消息像插了翅膀,早已飞遍县衙内外——真凶抓到了!不是那个屈打成招的书生张生,而是邻村的董必 武!
宋慈目光沉静,先未理会面如死灰的董必 武,而是对身旁之人宋安低声吩咐了几句。宋安点头,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阵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两名衙役搀扶着一个身影蹒跚而来。那人穿着破烂的囚服,浑身血污,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得吓人,每走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正是奄奄一息的张生。
他被带至堂侧一角,勉强站立着,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堂上明晃晃的灯火和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又要将自己如何。
王县令看到张生被带来,脸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宋慈这才将目光投向堂下的董必 武,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董必 武,抬起头来。”
董必 武身体一颤,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巨大的恐惧。
“这柄刀鞘,”宋慈拿起那柄黑皮鞘,“工匠蔡三已指认,乃他去年年末为你所制,鞘上留有他的独门暗记。你还有何话说?”
董必 武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那刀鞘,又迅速低下头去,哑声道:“…是小…小人的…但…”
“但这刀鞘,却遗落在董小五被害现场!”宋慈声音陡然转厉,“你又作何解释?!”
“…许是…许是小人不慎遗失…被人捡去…”
“不慎遗失?”宋慈冷笑,拿起那件红色短袄,“那此物呢?董小六已辨认清楚,此乃其弟董小五遇害时所穿之物!为何会藏在你的家中?衣襟之上这暗褐污渍,你又作何解释?!”
董必 武看到血衣,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颤,脸色死灰,再也说不出狡辩之词。
“董必 武!”宋慈声如洪钟,震彻公堂,“你杀害董小五,劫掠其五千钱,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此刻若再狡赖,不过徒增皮肉之苦!还不如实招来,免受刑狱之苦!”
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巨响在寂静的公堂上回荡,震得所有人心脏都是一缩。
董必 武彻底崩溃了。刀鞘、血衣,一样样铁证被抛出,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嚎哭出声:“我招!我招了!是小人干的!是小人杀了董小五!抢了他的钱!”
此言一出,堂外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哗然!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真凶认罪,仍是令人震撼。
王县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摇晃。
而站在角落的张生,原本茫然的眼神猛地聚焦,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堂下嚎哭认罪的董必 武,又看向堂上面沉如水的宋慈,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泪水瞬间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喃喃道:“…冤…冤屈…洗刷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冲击让他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全靠两旁衙役架着才未倒下。
宋慈示意书记官详细记录,继续追问:“详细招来!为何杀人?如何作案?赃款现在何处?!”
董必 武已然精神溃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断断续续地供述:“…那日…小人在镇上赌坊…输光了钱…还欠了印子钱…被债主逼得没办法…正好…正好瞧见董小五在钱庄取出厚厚一沓钱票…又兑了沉甸甸一大袋铜钱…塞进包袱里…”
他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小人鬼迷心窍…就…就一路跟着他…到了那荒道上…看前后没人…就…就冲上去…想抢他的钱…”
“他不肯给…大声叫喊…还反抗…小人慌了…拔出刀…就…就捅了他…”他声音发颤,充满了后怕,“…他倒在地上…血…好多血…小人抢了包袱就想跑…谁知…谁知忙乱中…刀鞘掉在了草里…当时太怕…也没敢回头捡…”
“回到家…才发现…才发现抢来的那件短袄上也沾了血…小人不敢扔…怕被人发现…就…就胡乱塞进了箱子底…那五千钱…大部分都拿去还了赌债…只剩下…只剩下一点…”
他供述的细节,与现场勘查、物证特征完全吻合!
真相至此,已是水落石出,昭然若揭!
一场因赌债逼仄而起的谋财害命,一个疏忽遗落的刀鞘,一件藏匿不及的血衣,竟险些被一场草率的刑讯逼供所掩盖!
宋慈听完供述,面色沉痛,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王县令,最终落在激动得难以自持、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张生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宣判:“案犯董必 武,见财起意,杀人劫财,罪证确凿,供认不讳!按律,杀人者死!暂且押入死牢,等候上报裁决!”
衙役上前,将烂泥般的董必 武拖了下去。
宋慈又看向张生,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歉意:“生员张生,此前所受冤屈,今日得以昭雪。你典当玉佩所得之五千钱,乃清白之物,稍后核实无误,当即发还。你…受苦了。”
张生闻言,再也支撑不住,挣脱衙役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宋慈的方向重重磕头,号啕大哭:“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学生…学生叩谢大人再造之恩!呜呼…”声声泣血,闻者无不动容。
宋慈示意衙役好生扶张生下去医治。
处理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将目光转向一直瑟缩不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王明远。
公堂之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县令身上。
宋慈的声音冰冷,如同结了霜:“王县令,此案,你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真凶伏法,冤屈得雪。而酿成这桩冤案的始作俑者,又该如何处置?
王明远浑身一颤,面如死灰,瘫软在座椅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