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川那本隐秘的记录册,如同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案件刚刚平息的表象,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暗流。那简略的数字、符号,尤其是最后那条“青衫会灰雀”的记录,指向了一个远超书院学子纠纷的阴谋网络。
宋慈立刻意识到,黄玉郎杀人案,很可能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真正的危险,潜藏在深不可测的水下。
“文渊兄,”宋慈神色严峻,对李生道,“此事牵涉恐极深,在查明‘青衫’、‘灰雀’身份及其图谋之前,必须绝对保密。这本册子,除你我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内容。”
李生早已惊得面色发白,他虽是一院祭酒,但终究是文人,何曾想过自己的书院竟会卷入这等诡秘之事。他连连点头:“惠父放心,我晓得轻重。只是……这从何查起?‘青衫’、‘灰雀’皆是代号,茫茫人海,如何寻觅?”
“代号虽隐晦,但必有根源。”宋慈沉吟道,“‘青衫’多是文人、学子装扮,‘灰雀’则更显低调,或指仆役、杂工之流。他们选择在书院后山望湖亭会面,说明此地对他们而言,既隐蔽又方便。‘青衫’极有可能,就隐藏在书院之内!”
这个推断让李生倒吸一口凉气。凶手刚刚伏法,难道这书院之中,还藏着更危险的细作?
“查!”宋慈斩钉截铁,“两路并进。其一,由你暗中排查,案发前三日,也就是十月十五日晚戌时前后,书院中学子、先生,乃至仆役,有谁行踪不明,或有谁曾出现在后山附近。借口可由你自行斟酌,但务必谨慎,勿要打草惊蛇。”
“其二,”宋慈目光锐利,“我要再见黄玉郎一面。”
他怀疑,黄玉郎并非仅仅因为私怨杀人。童川的监视行为,很可能触及了黄玉郎或其背后势力的核心利益,这才招致灭口之祸。黄玉郎那诡异的眼神,此刻回想起来,充满了未尽的意味。
临安府死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
黄玉郎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昔日华丽的绸缎早已换成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偶尔闪过怨毒与不甘的光芒。
牢门打开,宋慈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黄玉郎抬起头,看到是宋慈,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宋提刑?是来看我如何落魄吗?还是要送我上路了?”他的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一丝残余的傲慢。
宋慈屏退狱卒,独自站在牢门外,平静地看着他:“本官此来,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问题?”黄玉郎嗤笑,“该说的,我都说了。那贱民该死,我杀了他,就这么简单。”
“真的那么简单吗?”宋慈缓缓从袖中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隔着栅栏,在黄玉郎眼前晃了晃,“童川除了抄书,似乎还有别的‘营生’。这本册子里的内容,你应该会感兴趣。”
黄玉郎的目光起初是不经意的,但当他的视线扫过那熟悉的、粗糙的封面和隐约可见的潦草字迹时,他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草堆上弹起,扑到栅栏前,死死地盯着那本册子,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而变形:“这……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你……你从哪里找到的?!”
他的反应,比承认杀人时更加激烈!这证实了宋慈的猜测——黄玉郎知道这本册子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童川在做什么!
“看来,你认识此物。”宋慈冷冷道,“那么,‘青衫’是谁?‘灰雀’又是谁?十月十五日晚,望湖亭的会面,你可知情?”
“青衫”二字如同两道惊雷,劈在黄玉郎头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词汇。他猛地后退,像是要远离那本册子,远离“青衫”这个名字,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休要问我!拿走!快把这鬼东西拿走!”
他这近乎癫狂的反应,无疑告诉宋慈,“青衫”是一个比他杀人罪行更恐怖的存在!
宋慈逼近一步,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黄玉郎,你已身犯死罪,难逃一死。但若你能供出‘青衫’及其背后阴谋,或可戴罪立功,保全你黄家一丝血脉,免受株连之祸!否则,一旦东窗事发,你以为你父亲,你整个黄府,能脱得了干系吗?!”
“株连……黄府……”黄玉郎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家族的存亡,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心防。他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充满了绝望的恐惧:“我……我说了……只会死得更快……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他们?”宋慈抓住关键词,“他们是谁?‘青衫’代表的是何方势力?”
黄玉郎只是拼命摇头,蜷缩起来,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触碰的禁忌。
宋慈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黄玉郎对“青衫”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他收起册子,最后看了一眼如同惊弓之鸟的黄玉郎,转身离开了死牢。
黄玉郎的反应,虽然未能直接指认“青衫”,但却从侧面印证了此事的严重性。一个连户部尚书之子都讳莫如深、恐惧至极的势力,其实力与隐秘程度,可想而知。
回到书院,李生那边的排查也有了初步结果。经过旁敲侧击的询问,有负责打扫后山路径的仆役隐约记得,案发前三日傍晚,似乎看到一位穿着深色衣服的先生往后山去了,但因天色已暗,并未看清具体样貌。而学子之中,当晚大多在斋舍温书或休息,行踪难以核实。
“先生……”宋慈沉吟。范围似乎可以缩小了。书院中的先生,皆穿特定制式的深色儒袍,符合“青衫”的泛指。谁能调动童川这样的寒门学子为其长期监视市井?谁又有可能参与需要隐秘密谋的勾当?
就在宋慈梳理线索时,一名护卫匆匆而来,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大人,京中加急密报。”
宋慈拆开一看,是其留在提刑司的亲信所发。信中提到,近来临安漕运屡有异动,朝廷派下巡查的官员非死即伤,疑点重重。而朝中似乎有一股暗流,正在阻挠对漕运的深入调查。信末特别提及,据隐秘渠道获悉,临安一带,可能存在一个代号为“灰雀”的暗桩,负责传递消息,串联各方。
灰雀!
宋慈拿着密信的手微微一紧。京中密报与童川的记录,在此刻交汇!“灰雀”是负责传递消息的暗桩,那么与他接头的“青衫”,很可能就是隐藏在书院中的、级别更高的核心人物!他们的会面,极有可能与漕运异动、乃至朝中阻挠调查的暗流有关!
童川,这个不起眼的寒门学子,竟然在无意中,或者说在被迫中,窥探到了一个关乎漕运、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巨大阴谋!而他记录下的那些看似琐碎的信息,或许正是这个阴谋网络在临安活动的蛛丝马迹!
他的死,绝非黄玉郎个人私怨那么简单。他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记录了不该记录的信息,才被灭口!黄玉郎,很可能只是被“青衫”利用的一把刀,或者,是为了掩盖“青衫”的存在而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一股寒意顺着宋慈的脊背爬升。
他原本以为是在审理一桩书院凶案,却不料一步步踏入了如此凶险的政斗漩涡。对手隐藏在暗处,势力盘根错节,手段狠辣果决。
“青衫”究竟是谁?他隐藏在书院之中,目的为何?童川记录的那些信息,又该如何解读?
宋慈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自己,也向着这座百年书院,缓缓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