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均匀、仿佛晨曦初露般的乳白色光线,自高耸的穹顶温柔洒落,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小小的“绿洲”。空气清冽,带着湿润土壤的微腥和荧光苔藓特有的、类似雨后青草的淡雅气息,与外界那无处不在的铁锈、尘埃、机油以及各种污浊腥臭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割裂。
许扬平躺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意识如同沉入温暖海洋的溺水者,在极致的疲惫与剧痛中载沉载浮。每一次呼吸,左臂传来的撕裂痛楚和全身各处的钝痛都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但肺部吸入的清新空气,却又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他闭着眼,没有立刻去探查四周,也没有试图调动那干涸刺痛的精神力,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死里逃生后的绝对疲惫中。林夕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就在旁边,她似乎也处于半昏睡半清醒的状态,连给自己处理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生命最本能的喘息与修复。
不知过了多久,许扬感觉那几乎要将他意识撕裂的头痛和灵魂层面的虚弱感,稍稍平复了一丝。他体内那沉寂的暗金余烬,在这片充满“秩序”与“生机”的环境中,如同得到了最好的温养,不再灼热躁动,而是散发出一种平和的、持续稳定的暖意,缓缓流转,自发地开始修复他受损最严重的脑域和精神本源。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
穹顶的光线并不刺眼。那似乎并非真正的日光,而是一种高度模拟自然光照的全光谱照明系统,即便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沉寂,依旧在稳定地运行着,维持着这片微型生态区最基本的“昼夜循环”。
目光所及,这个圆顶空间比他昏迷前匆匆一瞥的印象更加精致。中央那片直径百米的圆形土壤区,黑色的沃土中稀疏分布着几种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蕨类和苔藓,它们形态与外界常见的植物略有不同,叶片更厚,脉络中流淌着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能量流光,显然经过了基因层次的改良。土壤边缘,环绕着一圈浅浅的、流淌着清澈活水的沟渠,水声潺潺,为这片死寂的金属世界带来了唯一的、生动的声音。
他们所在的平台位于土壤区边缘,由那种熟悉的银灰色金属构筑,但打磨得更加光滑,设计也更具流线型美感。几张金属桌椅简洁而富有功能性,旁边那几个嵌入平台的控制台设备,虽然大部分屏幕漆黑,但有一两个边缘还闪烁着极其微弱的、表示待机状态的淡绿色光点。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精心维护过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文明余晖。与外面那狂暴的鼠巢、诡异的静滞区、以及荒凉的机械坟场相比,这里更像是“方舟”内部一个尚未被灾难彻底波及的……避难所花园。
许扬挣扎着,用右臂支撑起上半身。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似乎比坠落前又好了那么一丝——或许是那高品质能量的后续滋养,也或许是这里特殊环境的影响。
他看向旁边的林夕。她靠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头微微垂着,双眼紧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她左臂和胸前的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暗红色的腐蚀痕迹和翻卷的皮肉周围,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她的左手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脱臼或者骨折了。
必须尽快处理伤势,尤其是林夕的。在这种地方,伤口感染或者失血过多,同样是致命的。
许扬咬紧牙关,忍着全身的酸痛,艰难地挪下长椅,单膝跪在林夕身边。他先检查了一下她左臂的骨折情况,确认是脱臼而非严重骨裂后,心中稍定。处理脱臼他有一些理论经验,但实际操作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对方是重伤的队友,压力巨大。
“林夕,忍一下。”他低声说道,尽管知道对方可能听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用右手托住林夕的左臂肘关节上方,左手(忍着剧痛)虚按在她肩部,回忆着训练营学过的技巧,猛地发力,一拉一推!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伴随着林夕无意识的一声痛哼,脱臼的关节被复位了。许扬迅速从自己破烂的战术背心上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配合平台上找到的一些可能是用于固定植物的柔性金属丝(具有很好的韧性和可塑性),为她做了一个简易的夹板固定。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清理她胸前被腐蚀液灼伤的伤口。没有消毒药品,只能用那沟渠里的清水反复冲洗,然后同样用布条包扎。处理过程中,他能清晰地看到林夕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显然即使在昏迷中,她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做完这一切,许扬自己也几乎虚脱。他靠坐在林夕旁边的椅子上,再次闭上眼睛,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体内那平和的暗金暖流,以及从环境中自发渗入的、带着生机的能量,专注于修复自身的伤势。
这一次的修复,感觉与之前截然不同。
那些能量似乎更容易被引导,更“听话”。它们如同最温顺的工匠,精准地渗透到左臂关节错位和韧带撕裂处,进行着缓慢但极其高效的修复。同时,也在滋养着他多处骨裂的肋骨和震荡的内腑。更神奇的是,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力恢复速度也大大加快,脑域的胀痛和疲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通透”。
仿佛之前强行“展现”秩序印记所带来的灵魂层面的负担和创伤,正在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抚平,甚至……转化为一种更深厚的底蕴。
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修复过程中,不知过了多久。
“咳……”一声轻微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冥想。
许扬立刻睁开眼,只见林夕已经醒了。她正试图坐直身体,眉头因为牵动伤口而紧锁,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冷静,尽管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
“别乱动,伤口刚处理过。”许扬连忙说道,想要起身扶她,却被林夕用眼神制止了。
“我没事。”林夕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她看了看自己被固定好的左臂和包扎过的胸口,又看了看许扬同样狼狈却明显精神好了不少的样子,点了点头,“谢了。”
简单两个字,包含了太多。
许扬摇了摇头,指着周围的环境:“感觉怎么样?这里……很不一样。”
林夕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片小小的土壤区和潺潺流水,最后落在那几个闪烁着微光的控制台上。“生态维持区……看来‘方舟’的某些基础功能还在独立运行。这里能量环境很稳定,对我们恢复有利。”她顿了顿,看向许扬,“你刚才……那股力量……”
她知道许扬身上有秘密,但之前在管道口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显然已经超出了“秘密”的范畴。那并非单纯的力量爆发,更像是一种……位格上的碾压。
许扬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周围:“在这里,我感觉……很清晰。那些之前涌入的、混乱的信息,还有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好像……正在变得有条理。”
他站起身,走向最近的那个闪烁着绿色光点的控制台。控制台表面覆盖着薄薄的灰尘,但触摸上去,金属依旧冰凉光滑。屏幕是黑的,但旁边有几个简单的物理按键和一个手掌大小的水晶感应板。
他伸出手,悬停在感应板上方。这一次,没有刻意去激发什么,仅仅是体内那平和运转的暗金暖流自然散发出的、与这片空间同频的波动,似乎就触发了什么。
嗡……
控制台的屏幕,如同被唤醒的沉睡者,由边缘向内,缓缓亮起柔和的白色背光。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他们不认识的奇异文字,但如同之前的投影一样,其含义直接传入意识:
“第七生态维持区——‘静谧花园’。”
“当前状态:低功耗维持模式,核心生态循环稳定,空气、水净化系统运行正常,光照模拟系统运行正常。”
“能源状况:连接主能源网络(状态:断开),备用能源(状态:剩余23%,可持续时间:未知,估计>500标准年)。”
“警告:检测到主能源网络中断,外部监控节点大面积离线。最后接收到的全域警报:‘湮灭潮汐’最终冲击波抵达,‘蜂巢’及多个外围设施信号丢失,确认遭受高维污染侵蚀。‘方舟之心’启动最终沉眠协议,非核心区域转入永久性低能耗封存或执行‘归墟’净化。”
“‘静谧花园’根据预设协议,切断非必要外部连接,启动自维持模式,等待授权唤醒或……永恒沉寂。”
信息清晰而冰冷,印证并补充了之前旧日投影的内容。
湮灭潮汐。高维污染。方舟沉眠。归墟净化。
一个个词汇,勾勒出一幅文明末日的绝望图景。
“所以……‘蜂巢’的变异鼠群,外面那些被污染的机械和怪物……都是那场‘湮灭潮汐’带来的高维污染造成的?”林夕消化着信息,脸色凝重。
许扬点了点头,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随着他的接触,更多被折叠的信息被调取出来,大多是技术日志、生态数据、以及一些关于“方舟”基本结构的介绍。他仿佛无师自通般,开始理解这个操作界面的逻辑。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某个不起眼的分类条目上——“方舟内部结构简图及紧急疏散路径(低权限版)”。
他点开。
一幅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三维立体结构图,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那是一个如同巨型多层蜂巢或垂直都市般的宏伟构造,层层叠叠,功能区划清晰无比。虽然很多区域被标注为“损坏”、“离线”、“封存”或“高污染禁区”,但整体轮廓和主要通道依然清晰可见。
他们的位置,被一个微小的绿色光点标注在结构图偏下的位置——“第七生态维持区(静谧花园)”。
而他们之前经历的地方——“蜂巢”(附属生态观察站\/样本库)处于结构边缘,已被刺眼的红色覆盖;“深层静滞区”和“第七维护港残骸处理区”位于他们上方,同样被黄色(危险)和红色(高污染)标注。
一条暗淡的、断断续续的虚线,从“静谧花园”出发,蜿蜒向上,穿过数个同样被标注为黄色或红色的区域,最终指向了结构图最核心、也是体积最庞大的那个部分——一个被璀璨金光环绕、标注为“方舟之心(主控中枢)”的区域!
这条虚线旁标注着:“低威胁性维护通道\/紧急情况下通往核心区的最后可用路径(路径状况:未知,存在局部坍塌及能量干扰风险)。”
通往“方舟之心”的路径!
许扬的心脏猛地一跳。旧日投影提到,只有“方舟之心”可能启动全面的净化协议,或者拥有更高的权限和更完整的信息。那里,或许是揭开所有谜团,甚至可能找到离开这座远古坟墓方法的关键!
但这条路径,显然充满了危险。需要穿过那些被污染或者结构不稳定的区域。
“看这里。”许扬将结构图展示给林夕,指着那条路径和终点的“方舟之心”。
林夕仔细看着,眼中光芒闪烁。“‘方舟之心’……如果那里真有控制中枢,或许有办法解决外面的污染威胁,甚至……找到出路。”她看向许扬,“但这条路不好走。我们的状态……”
“必须走。”许扬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留在这里,备用能源耗尽后同样是死路一条。而且,‘归墟’协议……”他想起了机械坟场终端上那个红色的按钮,以及可能已经被他们惊动的、游荡在废墟中的污染机械虫。“外面的威胁,不会因为我们躲在这里就消失。它们迟早会找到缝隙渗透进来。或者……更糟。”
他想到了“蜂巢”的鼠王。那个狡猾而强大的怪物,是否已经察觉到了“方舟”内部更深处的动静?它那恐怖的精神网络,能否穿透重重阻隔,感知到这片“净土”?
林夕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作为战士,她更清楚坐以待毙的后果。“需要制定计划,尽可能恢复状态,然后……出发。”
她看向许扬:“你需要时间。你的那种力量……似乎在这里恢复得很快。如果能更强一些,我们的生存几率会大很多。”
许扬也明白这一点。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的修复和能量滋养。他开始主动去“阅读”体内那正在变得清晰的暗金暖流,去触碰那随着暖流一起变得有序的、来自远古的信息碎片。
他“看”到了更多关于“星火议会”的零星记载——那似乎是“方舟”文明中,一个负责传承文明火种、探索未知、并在末日中坚守“秩序”与“希望”的特殊团体。每一位“星火使者”都拥有独特的、与某种高等法则共鸣的“印记”。
他“看”到了关于“湮灭潮汐”的恐怖描述——那并非单纯的天灾,更像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维度之上的、针对有序存在本身的“抹除”与“扭曲”之力。它所过之处,物理法则崩溃,生命形态畸变,文明痕迹被污染、吞噬。
他“看”到了“方舟”建造的目的——并非逃离,而是在潮汐中保存最后的火种,寻找在扭曲的规则下重建秩序的可能。
越来越多的碎片拼凑起来,虽然依旧不完整,却让他对自己体内力量的由来,以及肩负的(或许是被迫肩负的)责任,有了模糊的认知。
星火印记……星火使者……
他缓缓睁开眼睛,摊开右手掌心。意念微动,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如实质、散发着淡淡威严金光的能量,如同听话的小蛇,在他指尖缓缓流转、塑形。
不再是之前那种被动激发、不受控制的余烬之力。
而是初步的、有意识的……驾驭。
他看向林夕,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沉重与决心的光芒。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然后,我们去‘方舟之心’。”
林夕看着许扬指尖那缕金光,又看了看他眼中那蜕变般的神采,缓缓点了点头。
“星火”小队的队长,此刻终于隐约看到,她这位一直表现奇异、如今更显神秘的队员身上,所承载的,或许并非仅仅是个人的秘密,而是一段跨越了无尽时空的、沉重如山的文明遗愿。
在这片最后的“静谧花园”中,短暂的休整与更深层次的觉醒,正在为通往最终谜团与最终挑战的荆棘之路,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而远方,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方舟之心”,仿佛也感应到了那缕微弱却坚韧的“星火”的靠近,在其亘古的黑暗与寂静中,某个沉寂的机制,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