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指令,像一道无声的律法,刻入了远航者号的神经中枢。
【‘夜宴’协议第二阶段:启动。】
【目标:开普勒-186f。】
【指令:……播种。】
舰桥的寂静,被一种低沉的嗡鸣打破。
那不是引擎的轰鸣,也不是系统的警报。
声音来自舰体本身。
仿佛这艘钢铁巨兽的骨骼,正在重新校准。
中央星图上,那份“创世蓝图”化作一道道无法理解的数据洪流,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远航者号腹部甲板的结构透视图。
一个隐藏的发射舱,无声地滑开。
一枚通体漆黑,形状宛如纺锤的探测器,被机械臂缓缓推出。
它没有任何推进器,表面光滑得像一块黑曜石。
“信使一号,准备就绪。”
主AI冰冷的电子音,此刻听起来,多了一丝微妙的……平滑。
它不再是单纯的程序反馈。
陈教授猛地抬起头,疯癫的眼神聚焦在那枚探测器上。
“你做了什么?”他嘶哑地问林渊,“你把那份‘蓝图’……装进去了?”
林渊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锁定着屏幕。
【发射。】
他下达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指令。
那枚名为“信使”的探测器,没有喷射出任何火焰。
它周围的空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
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下一秒,它消失了。
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舰桥的屏幕上,弹出一个新的窗口。
是“信使”传回的视角。
宇宙在飞速倒退,星辰被拉伸成彩色的光带。
它正以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速度,扑向那颗蓝绿色的星球。
“你把神的代码,射向了一颗星球!”陈教授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控制台,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到底想创造什么?还是……毁灭什么?”
“我只是个邮差,教授。”林渊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负责把信,送到收件人手里。”
“收件人?谁是收件人?”
“一个等待了太久的花园。”
林渊转过身,不再看屏幕上的画面。
那个花园,需要一颗种子。
现在,种子已经上路了。
主AI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没有使用扬声器。
而是直接在林渊的个人终端上,显示出一行文字。
【指令已执行。数据流已注入‘信使’。定义:‘播种’。】
片刻后,又一行文字浮现。
【疑问:然后呢?】
林渊看着那行字,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回复。
有些问题,需要时间来回答。
医疗舱。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张磊坐在王雪的病床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怀里的温度,已经彻底消失。
医疗官带着两名助手,刚刚完成了对王雪的初步检查。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张队长……”医疗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此刻他的脸色比躺在床上的王雪还要苍白。
他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手指在上面划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说。”张磊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的生命体征……”医疗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无法定义。”
他把数据板递到张磊面前。
上面是一系列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
“心跳,每分钟三十次,极其稳定,像一台精密的原子钟。”
“脑电波,活跃度超过正常人类峰值的一千倍,但模式……不是思考,更像是在……运算。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庞大的运算。”
“新陈代谢……几乎为零。她不呼吸,不消耗能量,但她的细胞活性,是我见过最高的。”
医疗官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队长,她的身体数据,像是一台……活着的,由生物组织构成的超级计算机。”
“她不再是……人类了。”
最后几个字,像一把锤子,砸在张磊的心上。
他看着数据板上那些陌生的曲线,又抬头,看向王雪安静的睡颜。
她还是她。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嘴唇。
只是皮肤之下,似乎有淡淡的银色光泽在流动。
“她会醒过来吗?”张磊问,这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我不知道。”医疗官痛苦地摇了摇头,“从任何医学角度来说,她现在的状态,已经超越了‘生’与‘死’的范畴。”
“她‘存在’着。仅此而已。”
张磊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医疗官如蒙大赦,带着助手匆匆离开。
沉重的舱门,缓缓合上。
将整个世界,都关在了外面。
只剩下他和她。
张磊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握住王雪的手。
冰冷。
却不像尸体那种僵硬的冷。
更像一块温润的玉石,带着某种恒定的,不属于生命体的温度。
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额头伤口的刺痛,远不及心脏的空洞。
“雪……”
他闭上眼睛,低声呼唤。
“你还在里面吗?”
“回答我……”
没有回应。
只有仪器发出的,单调而有节奏的滴滴声。
每一声,都像在为他曾经的世界,倒数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张磊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他脸颊上的那只手,轻轻动了一下。
一根手指,蜷曲起来,触碰到了他的胡茬。
张磊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睁开眼。
王雪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
她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刚睡醒的迷茫,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的,宛如星空本身的宁静。
“张磊。”
她开口,声音清澈,不再有任何混杂的回响。
是王雪的声音。
张磊的心,狂跳起来。
“雪!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他语无伦次,激动得像个孩子。
王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缓缓移开,扫过医疗舱的墙壁,扫过那些闪烁的仪器。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环境。
更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第一次感知这个世界。
“这个‘房间’的边界,很清晰。”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声音,光线,温度……这些‘信息’,都在这个边界内,稳定地循环。”
张磊的激动,瞬间冷却。
他看着王雪,一种陌生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雪……你在说什么?”
王雪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你的‘痛苦’,我能感觉到。”
“它像一个……很清晰的频率。”
“波形很不稳定,振幅很高,正在对你的生理系统,造成负面干扰。”
张磊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感知到他的痛苦。
却像一个科学家,在分析一段异常的无线电信号。
“我不是信号,雪!”他握紧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我是张磊!我爱你!”
“爱……”
王雪咀嚼着这个词。
她眼中的星空,似乎闪烁了一下。
“一个很复杂的概念。”
“包含了依恋,占有,牺牲……多种情绪指令的集合体。”
“它的优先级,很高。”
她看着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和以前一模一样。
温柔,美丽。
却让张磊,感觉如坠冰窟。
因为那个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它只是一个……被完美复制出来的,表情。
“是的,张磊。”
她用那个完美的笑容,对着他说。
“根据我继承的数据,我也‘爱’你。”
张磊松开了手。
他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林渊没有杀死王雪。
那个怪物,也没有吞噬她。
它们做了一件,更残忍的事。
它们把她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空洞的,神。
一个拥有王雪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模式,却失去了王雪灵魂的……存在。
王雪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她身上的病号服滑落,露出肩膀上那些淡淡的,已经隐没在皮肤下的银色纹路。
她没有看张磊。
她的头,微微歪着,像是在倾听什么。
“‘信使’,抵达了。”她轻声说。
“播种……开始了。”
张磊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不懂,也不想懂。
“然后呢?”
王雪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属于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属于人类的,狡黠的微光。
“然后?”
“告诉林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调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游戏,开始了。”
“现在……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