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庄多了个谢君衍,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微妙起来。
沈宁玉极力无视东厢房那个自顾自安顿下来的人。
沈宁玉还是住在县城梧桐里的小院。
毕竟那里才是她日常的栖身之所,也方便照应三爹和五哥。
要去山庄处理事务,总需避开家人。
这日清晨,趁着三爹林松已去官学,沈宁玉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五哥沈书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认真描红,见到她要出去,抬起头好奇地问:
“六妹,你要去哪儿呀?”
沈宁玉早已想好说辞,神色自然地答道:
“去书肆交些抄好的书稿,再逛逛市集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笔墨。
五哥好好在家写字,我回来给你带桂花糕。”
沈书一听有桂花糕,眼睛亮了亮,乖巧地点头:
“嗯!六妹早些回来。”
因沈宁玉以前每日上值,对妹妹出门并无太多疑虑,只觉得六妹本事大。
沈宁玉松了口气,这才得以脱身。
她先去墨香斋交了稿,结算了一笔不错的润笔费,然后才拐向李记牙行。
她通过李牙人,仔细挑选了几户看起来最为老实本分、拖家带口、且没有太多瓜葛的佃户,重新签订了租契。
条件优厚,但要求他们除了耕种租地外,还需负责山庄外围的日常巡逻和简单维护。
沈宁玉深知,在这个时代,土地和稳定的收成就是最能笼络人心的东西。
接着,便是最重要的一步——寻找绝对可靠的人手来打理那几亩“试验田”。
这日,她又去了李记牙行。
这次,她直接说明了来意:
想买两、三个懂些农事、手脚麻利、性子沉静的下人,最好是来自同一个家庭,关键是人品老实可靠,身家清白。
李老牙人见是熟客,且要求明确,便认真筛选起来。
不一会儿,他带来了几批候选人。
最后吸引沈宁玉注意的,是为首的一位看起来近四十岁的男子,名叫周大。
他肤色黝黑,脸上布满经年风吹日晒的深刻纹路,手指粗大,关节突出,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老手。
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低垂,不敢直视沈宁玉,透着一种长期处于卑微地位的麻木和谨慎。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年纪稍轻、面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应该是他的兄弟,名叫周三,同样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模样。
而站在他们两人身后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瘦削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妇人,她是他们的妻子。
在这个男多女少的世界,即便是底层的农户家庭,也常常是几位兄弟共娶一妻,以延续香火和维持劳动力。
妇人同样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但偶尔快速抬眼偷瞥沈宁玉时,眼神里是纯粹的怯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小姐,这周家兄弟二人并其妻,是前些时日从北边逃荒来的,家乡遭了灾,主家也没了,辗转被卖到这边。”
李老牙人低声介绍,“都是极老实本分的人,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话少了点。他们家就是种地的,伺候庄稼绝对没问题。”
沈宁玉心中一动。
逃荒来的,无牵无挂,背景相对简单,而且是完整的家庭,更稳定。
看着也确实是实心眼的庄稼人。
她放缓了声音,问道:
“周大,若给你一块生地,让你种些……前所未见的作物,你们可能静下心来,按我的吩咐仔细照料?”
周大猛地听到问话,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嗯”声,声音粗嘎,像是许久未曾说话。
那位妇人紧张地拽了丈夫的衣角一下,怯生生地代为回答:
“回…回小姐话,能的!
当家的和他兄弟性子闷,但听话,肯下力气,小姐让咋干就咋干,绝不偷懒!我也能帮着除草浇水!”
沈宁玉看着他们,虽然沟通起来可能费劲些,但这份近乎笨拙的老实,反而让她更放心。
“好,就你们吧。”沈宁玉做了决定。
办理手续,付清身价银,拿到周家兄弟及其妻的身契,沈宁玉便带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家庭回到了落霞山庄。
她将山庄后院靠近泉眼、相对独立的一块地方划出来,指着两间原先堆放农具、但还算坚固的厢房对他们说:
“以后你们就住这里。门口这块地,我会告诉你们种什么,怎么种。
你们只需按我说的做,其他一概不用管。 日常吃食我会定期让人送来,你们也可自己开火。只需记住一点,”
她语气严肃起来,“这后院种的东西,无论长成什么样,不许问,不许对外人说半个字,只需照顾好。可能做到?”
周大、周三连同其妻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头:
“谢小姐收留!能做到!一定能做到!打死也不说!”
他们的反应如此剧烈,倒让沈宁玉愣了一下,随即心下叹息,温声道:
“起来吧,不用动不动就跪。好好干活就行。”
安排妥周家几人,沈宁玉便开始着手准备红薯育苗。
她借口要整理“从过往的商人那儿换来的稀奇种子”,然后走进房屋内。
从房间拿出早已处理好的红薯块和种子拿到后院,仔细交代了周大具体的育苗方法:
挖多深的坑,如何铺肥,间距多少,如何浇水等等。
她说得极其详细,周大听得极其认真,虽不说话,但不断点头,眼神里透着一种对待圣旨般的郑重。
周三和林氏也在旁边仔细听着。
沈宁玉稍微安心了些。
有这眼活泉,灌溉不成问题,有这家人精心照料,成功几率很大。灵泉水就不浇了。
毕竟山庄里还有个不定时炸弹——谢君衍。
然而,谢君衍似乎真的恪守了“约法三章”,平日窝在东厢,不知在捣鼓什么,偶尔才出来,像个游魂似的在山庄里晃荡。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宁玉正看着周大几人小心翼翼地按她说的下种,一个修长的身影又不请自来地出现在面前。
是谢君衍。
他今日并未穿平日里那身略显清冷的月白袍子,而是换了一身云水蓝的广袖深衣。
衣料是顶级的苏缎,光滑如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低调中透着难以忽视的奢华。
那头标志性的银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剔透的墨玉簪松松挽了部分,其余如流泻的月光般披散在肩头,
衬得他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愈发苍白精致,唇色偏淡,整个人像是上好的白瓷捏就,带着一种易碎又疏离的美感。
【啧,又换装扮了?这模样,放现代漫画里妥妥的人气top病弱美男反派,还是那种让读者又爱又恨、氪金抽卡都要求着出的那种。】
沈宁玉内心忍不住吐槽,现代灵魂让她下意识地用起了熟悉的二次元比喻。
【可惜,再好看的皮囊,里面装了个黑心馅儿,还是个甩不掉的牛皮糖。】
他抱着手臂,慵懒地倚在廊柱上,看着周大几人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摆弄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种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沈宁玉立刻警惕起来,像只护崽的母鸡,挡在试验田前,没好气地瞪他:
“你看什么?”
谢君衍挑眉,那双深邃得近乎纯黑的眸子转向她,语气依旧懒洋洋的:
“娘子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瞧着……像是块茎之物?倒是稀奇。”
沈宁玉心中一凛,面上却强装镇定:
“与你无关!谢公子若是无事,还请自便,别耽误他们干活!”
“呵,”
谢君衍低笑一声,非但没走,反而慢悠悠踱近两步,宽大的云水蓝袖口随风轻摆,带来一丝淡淡的、清冽的药香。
他的目光扫过周大几人,那几人吓得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地里。
“娘子何必如此紧张?为夫只是好奇罢了。”
他语气轻松,却意有所指,“看来娘子这门路,着实不凡啊。总能弄到些……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沈宁玉气得牙痒痒,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硬邦邦地顶回去:
“知道不凡就少打听!别忘了约法三章!再看也不会分你一块!”
“好好好,不问,不看,不惦记。”
谢君衍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
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欠揍的、仿佛什么都了然于胸的笑容。
他转身优哉游哉地往回走,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只是提醒娘子一句,这般好东西,若是种成了,香味可是藏不住的……需得早做打算才好。
毕竟,为夫可是很期待娘子的‘丰收’呢。”
沈宁玉看着他那云水蓝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心里那点因为成功迈出一步的喜悦,瞬间被这家伙带来的危机感冲淡了不少。
【这家伙……绝对是个麻烦精!还是智商在线、特别难搞的那种!】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不管他!先种出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转身,对周大几人叮嘱道:
“别管他,按我说的做。以后他再靠近,你们不用理会,干好自己的活就行。”
周大几人连连点头,手下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看看天色不早,沈宁玉不敢多留,又仔细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山庄。
回去前,她没忘了去糕饼铺子买上一包热乎乎的桂花糕。
回到梧桐里小院时,三爹林松还未回来,只有五哥沈书还在乖乖写字。
“五哥,看,桂花糕。”
沈宁玉笑着将油纸包递过去。
沈书欢喜地接过,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早已把询问妹妹出门的事抛在了脑后。
沈宁玉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样子,心下稍安,但同时也提醒自己,看来之后还是找个合适的理由。